基于这些成就和失败,如果一个年轻人希望向着提纯胰岛素这项伟大事业进军,那么他/她的理想状态应该是这样的:他/她应该对动物内分泌学和解剖学基础知识有着精深的钻研;应该熟悉狗的外科手术操作和糖尿病模型;应该有高超的生物化学功底使得他/她可以进一步纯化出胰岛素分子;同时,他/她也应该熟悉领域内同行们已经取得的进展,并在此基础上构思自己的研究方向。
而此时站在麦克莱德教授办公室里的班廷医生,上面说的这些基本素养他可是一丁点儿也没有。不仅如此,这位年方而立的小人物在此前的人生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科学训练和成就:1913年进入多伦多大学学习医科,经过战时的速成教育后很快于1916年底毕业并加入英国军队在欧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此时加拿大尚属于英国领土)。很难说这么短的医学速成教育是否在班廷身上留下什么像样的印记。举例来说,在整个1916年中,班廷都没有好好上过什么课,笔记本只用掉了区区五页,这对于强调记忆和背诵的医学教育来说简直难以想象。而在战后班廷的医学职业也进行得磕磕绊绊,试图在多伦多著名的病童医院谋职未果,一气之下班廷跑到了两百公里外的小镇伦敦开业行医,可是他的小诊所生意无比冷清:直到开业后第28天,班廷才迎来第一个顾客,一个来购买医用酒精过酒瘾的醉醺醺的退伍老兵。而他整个月的收入只有四美元!
事实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班廷在1920年前的三十年人生中,曾经和胰腺的功能、胰岛素、糖尿病的研究有过任何交集,或表达出任何兴趣。为生计所迫,他在诊所附近的大学谋得了一份兼职讲师的工作。而在1920年10月30日晚,就在班廷开始准备一堂关于糖尿病的讲义的时候,这个小人物的人生轨迹,与关系到人类健康的这个重大谜题轰然相撞。
年轻的班廷医生对糖尿病仅有极其肤浅的认识,医学院课堂上的些许知识大概也早已遗忘在战场上了。但是为了备课,班廷研究起了一篇刚刚发表的学术论文。在文章中,来自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研究者报道说,如果用外科手术结扎胰腺导管,那么本来通过导管向小肠输送消化酶的腺泡细胞就会慢慢萎缩死去;而与此同时,负责调节血糖的胰岛细胞却安然无恙。
这个结果让班廷无比兴奋。由于熬夜太晚导致了精神恍惚,班廷在兴奋中留下了一张满是错别字的笔记,笔记中满带着“糖尿病、胰岛结扎、分离内分泌液、排泄糖尿”这样的关键字眼。
如果让笔者试图还原,班廷当时的想法也许是这样的。
班廷知道胰腺有两个功能:腺泡细胞分泌消化酶,胰岛分泌传说中的胰岛素。人们一直搞不定胰岛素,大概是因为消化酶能破坏胰岛素(实际上班廷不知道,早在大战前欧洲的科学家已经能够提取出胰腺粗提液了)。那么结扎胰腺导管杀死腺泡细胞,胰腺里面大概就只剩下胰岛素了;而且因为不再有消化酶,胰岛素就不会被轻易的破坏掉。所以这样一来,从胰腺中提纯胰岛素应该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带着突然之间找到一个“天才”想法的巨大喜悦,这个懵懂的年轻人在一周后兴冲冲的前往多伦多大学麦克莱德教授的办公室,希望得到这位举世公认的内分泌和代谢领域权威科学家的支持,实现他提纯胰岛素的梦想。
百折不挠
麦克莱德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班廷的要求。和看起来有些落魄的班廷不同,当年四十四岁的麦克莱德早已是名满天下。他在内分泌学、碳水化合物代谢、生理学等诸多领域建树颇深,是新大陆各大医学院争相延请的学术巨擘。更有甚者,和区区一周前才刚刚接触糖尿病概念的班廷不同,早在十几年前麦克莱德就已经开始了针对糖尿病的严肃研究,他熟悉这个领域里同行们取得的所有成就和失败。
因此,当班廷兴奋不已的抛出那个结扎胰腺导管帮助提纯胰岛素的主意时,麦克莱德的心中已经在构思怎么礼貌地把这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请出门去的措辞了。麦克莱德知道欧洲的同行们在提纯胰岛素这个问题上已经有不错的进展,班廷结扎胰腺导管这个主意,即便不是荒诞不经,至少也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然而班廷没有放弃。如果说这个“小人物”身上有什么特质对他的成就有决定性的影响,那应该就是他的勇气和坚持。班廷从小就是个确定了奋斗目标就一往无前的人:申请大学时第一年失败,他又坚持一年,终于进入了多伦多大学学习;毕业前想参军入伍,第一次申请因为视力太差失败,他持续不断的申请终于如愿以偿;在战场上他永不停歇的救助受伤的战友,曾有一次连续十六小时工作不休,最终获得十字勋章。蹙起的眉头,直视前方的眼神,嘴唇带起的坚毅的面部线条……从各种现存的班廷肖像上,我们还是能很容易的看出这个人物身上百折不回的决心和勇气。
这一次他又把这种劲头用在了麦克莱德身上。终于在几个月的软磨硬泡后,这个老牌的苏格兰绅士忍不住了。恰好麦克莱德在1921年夏天要回苏格兰老家度假休养,大概也是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麦克莱德允许班廷在那个暑假使用他设备精良的实验室尝试一下胰腺导管结扎的主意,顺便管教管教那些实验室里闲着无聊的大学生。也许那一刻,这个老牌绅士心里的想法是,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碰碰壁,也许就不会再来烦他了吧!于是这个一往无前的小人物,终于开始用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大时代的走向。
1921年5月份,班廷终于开始了他计划中的实验。麦克莱德在起身度假前,将自己设备精良的动物中心的钥匙交给了班廷。哦,还有班廷需要的10条狗,以及一个懵懵懂懂的金毛小子查尔斯。贝斯特(Charles Best)做他的助手。
在讲他们的故事之前,还是让我们从科学角度,好好还原一下班廷医生的实验吧。
班廷的想法我们已经讲过,他希望首先结扎狗的胰腺导管,然后静等狗的胰腺腺泡细胞—也就是专门分泌消化酶的细胞—完全死亡之后,再解剖割取狗的胰腺,切烂捣碎浸泡,从中提取粗提液,并期待把粗提液一步步去除杂质浓缩精华,最终从中提纯出那种传说中的“胰岛素分子”。
但是且慢,既然“胰岛素分子”迄今为止还只是个传说,谁也不知道它究竟长什么样子,那在这一通切烂捣碎浸泡提纯的过程中,班廷怎么知道胰岛素还在不在,有没有被这一系列“大厨的功夫”给破坏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