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1年8月,时年35岁、身体多病的莫扎特接到了一项委托,要为一位未向外界透露姓名的资助人创作一首安魂弥撒曲。当时的莫扎特正忍受着体重下降、贫血、头痛、晕厥等痛苦,一直疑神疑鬼的他觉得是受托给自己写一首安魂曲。
几个星期后,他本来就已经非常情绪化、喜怒无常的性格变得更加糟糕。到了11月,他已经无法下床,剧烈的呕吐、腹泻、关节炎持续侵蚀着他的身体。另外,他还有四肢水肿的症状,因而根本没有办法继续作曲。他挚爱的宠物金丝雀的歌声也令他难以忍受。他深信自己是中毒了。
他的医生们尝试了各种手段救他,而当时一个非常流行的疗法,恰恰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那就是放血疗法。有人估测,他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可能失血至少4品脱。他的妻妹索菲·海贝尔记录道:“他们给他放血,给他的头部冷敷,但随之,他变得虚弱,使不出力气来,而后失去了知觉,再没有醒过来。”24个小时后,莫扎特病逝,被埋葬在一个没有标记的墓穴中。
如果不进行解剖,没有人能知道莫扎特真正的死因,但是很多人确信,放血疗法是终结这个非凡生命的帮凶。
柳叶刀割开虚弱病人的手臂,血从上面流出来。空气中有金属的味道。黏黏的液体滴入一个陶瓷的碗里,两侧的碗沿上有凹槽,正好搁放无力的手臂。今天,切开血管放血——故意的、自愿的——只会引来不可置信的摇头叹息。 自古以来,血液就被视作生命的精华成分,甚至《圣经》中都说:“活物的生命在血中。”毕竟,到底为什么要除掉你赖以生存的东西呢?
古罗马人认为,女人的月经是定期把毒素排出身体的自然方式,所以人们觉得,放血看起来是一个保持健康的合理方式。中国汉代(公元前206年—公元220年)的文献中讨论血液如何变得“瘀滞”,而排出老的“腐坏”的血液,是修复这种停滞的一种方式。
于是,希波克拉底的理论体系及其四液说应运而生。血液太多,黏液太多,黄胆汁太多,或是黑胆汁太多?那就通过放血、呕吐或是清空肠道来排毒。
埃拉西斯特拉图斯也是“血液太多”理论的追随者,尽管他没有鼓吹放血,但在公元3世纪,他在无意之中就令这项操作得到了发展。他提出,很多种疾病都起源于多血症,也就是说身体内的血液超负荷。尽管他推荐采用呕吐、节食或锻炼来矫正多血症,但很多医生却转向了放血。
事情发展到放血包治百病的阶段,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到了2世纪,盖伦宣称放血是身体上一切问题(包括大出血)的解决方案。显然,解剖学和生理学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理发师:外科医生的祖师爷
古罗马时期,有一种被称作“剃人”的人,相当于全方位的造型师。为将客户打扮得光鲜亮丽,他们需要给客户剪头发、修指甲、去死皮、拔掉坏牙,以及放血。花上一些钱,你离开的时候,就可以带着干干净净的手指甲和脚趾甲、牙齿豁口的笑容,以及贫血症。
到了中世纪的欧洲,理发师兼外科医生所提供的就不止是美容服务了,当你有以下需求的时候,可以去找他们:截肢、拔罐、水蛭吸血、去除脓肿。生了天花?放血。癫痫?放血。瘟疫?放血。
最初,放血通常是教士们自己操作或是彼此帮助来完成的。修士和教士都是单身人士,所以放血似乎是为了驯服他们的性欲以免进一步发展(那个时代的禁欲!)。但在1163年之后,亚历山大三世教皇禁止教士们研究身体科学。教规明确规定:“教会憎恶鲜血。”此后,教士们再也无法进行手术或是放血了,也不再研究解剖学。
在英国,理发师兼外科医生承担起了重任。放血需要嗅闻、接触、品尝血液,以诊断病人。理发师的窗台上会放上几碗血,以吸引顾客。
理发店旋转柱如今已经快成了古董。柱子上面有弯曲的红线、蓝线和白线(或者只有红线和白线),是对这些理发师兼外科医生的一种复古,他们将这样的柱子摆在门口,给自己从事的职业做广告。这个柱子象征着放血过程中用于挤压加速出血的小棍子,柱子底部会有一个碗来接住流出的液体。有人说白线象征止血带,蓝线代表静脉,而红线代表鲜血。
及早放血,大量放血不只如此,放血疗法还一度进入心理健康领域。
1623年,法国医生雅克·费兰德围绕以外科疗法治疗相思病,特别是患者“体态丰满饮食良好”的情况,写了一整本书。他推荐说,放血疗法直指心的失败(这里是字面意义上的心的失败),并指出,“放血是最保险的疗法”。不知道他为何认为心碎和放血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就如同解剖学一样,长久以来,心理学对医生们来说也是一团迷雾。面对如心碎、抑郁、狂躁这样似乎没有有效疗法的恼人疾病,很多医生都求助于柳叶刀。
柳叶刀是最近几百年中被使用的精妙工具之一。它是安装在刀柄上的一把弧形刀片或尖刃。当今最有影响力的国际医学期刊之一《柳叶刀》就是以这个广受欢迎的工具命名的。宽柳叶刀是便携型的,可以折叠到一个美观的象牙或龟甲套子中,方便时髦而忙碌的“吸血鬼”们随身携带。18世纪,世界上最恶名昭著的精神病医院之一,伦敦的伯利恒圣母医院,因为人们在其中发现的恐怖行径、环境和治疗方式,而得到了“疯人院”的恶称。作家亚历山大·克鲁登因为其出格的行为,比方说试图与寡妇约会、近亲通婚等产生不安,多次被送入医院治疗。他写道:“伯利恒派的医生最常用的处方是催泻配合催吐,然后再催吐配合催泻一次,有时候会采用放血。”
本杰明·拉什,医生,美国开国元勋,推荐使用“英雄疗法”来治疗多种疾病,他给狂躁开的处方是:“一次性放出20—40盎司的血(两品托半)……及早放血,大量放血,在令人们平静下来方面具有奇效。”他也没有全错。毕竟,任何发脾气的人,在太疲倦或贫血严重到需要治疗的时候,都会平静下来的。
甚至古老的梵语文献《妙闻集》(Sushruta Samhita)中也认为,放血之后,病人身上会出现一种欣悦感。
富翁名流的放血生活
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分娩后当着满宫廷的人放血。(如果你觉得这非常不平常,那么,请记住,如果当时有社交媒体,她可能会在千百万人面前直播分娩。)王后晕了过去,最后被放血抢救苏醒,或者至少是因放血时的疼痛疼醒了。
1685年,英格兰的查理二世在剃须时晕厥倒下。他的14个医生战战兢兢地维系着他的生命。除了放血之外,可怜的国王还经历了灌肠、催泻和杯吸法,并且吃下了一头东印度山羊的胆结石。用鸽子粪便做成的药膏被谨慎地涂抹在他的脚上。他们给他一次又一次地大量放血,有一次甚至割开了颈静脉。最后,国王在临终前身体内几乎都没有血了,不过他的灵魂可能只是想尖叫着逃开鸟粪做的膏药。30年后,查理二世的侄女,安妮女王——当时她执掌王位——在惊厥晕倒无知觉后被放血和催泻。医生们赶来后,她只活了两天。
拜伦爵士感染重感冒,伴随着发热和身体疼痛,就是否放血与他的医生展开了不断的斗争。他坚决反对,指出过去生病放血都没有用。最后,他屈服于医生的喋喋不休,称:“随便来吧,我见过好多屠夫呢。想要多少血就随便放,但手脚快点。”经过三次放血,失血很多之后,医生们惊讶地发现,拜伦的病情恶化了。绝望之中,医生们刺激他生水疱,在他耳边用水蛭。没多久,拜伦爵士就死了,他的医生们立刻指责他因拖延耽误了放血。
乔治·华盛顿是放血的另一个知名受害者。从总统位子上退下来三年后,1860年,他因为冒雪骑马而发烧,呼吸困难,应该是患了严重的会厌炎。他的医生们积极地给他放血,尝试一种用糖浆、醋和黄油配成的药水(几乎把他呛死),让他起水疱,再给他放血,用了泻药和催吐剂,然后又给他放了好多好多血。一天后,他又被放血。所有人都说,他可能被放了5~9品脱的血,很快就死了。对于重感冒引起的疾病,所付出的代价真是不小。
即便面对批评,本杰明·拉什医生依然坚定立场,大声为放血辩护,他家的风景也证明了这一点。在费城的黄热病肆虐的最高峰时,他的前院草坪上有很多洒在那里凝结的血液,散发着阵阵恶臭,苍蝇嗡嗡环绕。
对于拉什医生的病人来说,非常不幸的是,这位医生极大地高估了人体的血液总量——超出了200%。他通常会在一天内给一个病人放4~6品脱的血(男性的平均血液总量大约是12品脱)。而且他通常会连续放好几天。他的治疗死亡率超高,一个名叫威廉·考伯特的批评家说:“这个时代确实充满噩兆,一个又一个的庸医叫嚣着催泻和放血。”考伯特甚至还称拉什所谓的英雄疗法是“对自然的疗愈力量的曲解”。
终于,血流渐小
尽管过去两千多年中,放血是医生们钟爱的武器,但像考伯特这样对其嗤之以鼻的人也大有人在。埃拉西斯特拉图斯认为失血会令病人虚弱。17世纪,一个名叫拉玛兹尼的意大利学者称:“放血的人就似手持德尔斐的神剑,屠杀无辜之人。”
到了18、19世纪,很多来自医生和科学家的反对观点似乎扭转了潮流。路易斯·巴斯德和罗伯特·科赫都证明,发炎来自感染,不会被放血治愈。1855年,爱丁堡的医生约翰·休斯·本内特用数据说明肺炎的致死率随着放血的减少而降低。伴随着这个潮流,西方世界对人类生理学、病理学的理解和医疗手段都开始远离四液说的陈旧理念。
现在,放血,或者说静脉切开术,依然在全世界范围内使用。2010年,加利福尼亚州不得不禁止由针灸师操作放血。而在起源于13世纪的波斯-阿拉伯世界的尤纳尼医学体系中,放血依然是流行的疗法。放血配合杯吸的疗法(即拔罐),依然存在于传统的阿拉伯医学中,并且得到了积极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