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45岁,是一个16岁孩子的母亲。
2016年我查出身患乳腺癌,2017年7月,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时至今日,3个年头过去了,我仍在医院一次次化疗,一次次与癌细胞做斗争。从确诊的那天起,我的生活、我的家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乳腺癌的治疗非常痛苦,脱发、呕吐、无法正常饮食,手脚麻木、指甲脱落、全身无力,还有失忆,这一切都把人折磨得面目全非。更重要的是,作为女人,乳房的切除,让我失去了女性的象征,更为我带来了心理上和两性关系上巨大的压力与阴影。
看着自己失去一边的乳房和变形的躯体,无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我也产生过放弃的念头,但我又实在不忍心年迈父母没了女儿,年幼的孩子没了娘。到头来,也只能擦干眼泪,接着治疗。
3年来,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病友,有的康复回家了,有的已离开人世间,有的还跟我一样,继续跟癌症抗争。癌症病房里的爱情、亲情、友情,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想把她们记录下来,希望这些挣扎在病痛与生死间的故事,能够让我们珍爱健康、家人与幸福。
有时候,放过了别人,就是放过了自己
我是在2016年8月22日见到那位叫梅的女人的。
在此之前,我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管,刚过42岁,家庭和睦幸福。而彼时,我刚从外科做完右乳全切手术,转入肿瘤科进行乳腺癌的综合治疗。
先生带我办完各种入院手续后,已经是十二点过,医生说,你可以先回去,明天空腹来检查。
我们刚走出大楼门口,就见一位50岁左右的女人蹲在花坛边啃鸡腿。她上身穿着短袖衫,下身黑色紧腿弹力裤,脚上趿着拖鞋,头发乱糟糟的,看见我和先生经过,乜了一眼,又继续啃。
我对先生说:“唉,其实大家都不容易,病人住院,家属也过得辛苦。大热天,只能蹲在这里吃点东西。”
先生也很是同情地点点头。
第二天检查完,我开始化疗,每隔20天去趟医院,医生随机安排病室,每次去都会遇到不同的病人,但总能听到医生和病友们提到梅的名字。
偶尔会听到病人说:“梅说是因为她老公出轨,她的病才气复发了。”偶尔也听到医生说:“梅得将心放开,对病情才有好处。”
直到我第8次化疗时,和梅在一间病房,我16床,她17床,才发现原来她就是花坛边啃鸡腿的那个女人。
我说:“梅姐,你跟我小学同学的名字一样,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同学呢,没想到,同名不同人啊。”
梅斜了我一眼:“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一句话将我堵在那,我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
这次化疗,先生因为有事,实在抽不开时间,我只能自己一人到医院,不敢再如以前一样,化疗睡觉。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点滴,听着梅和旁边一位40岁左右的女病友聊得热火朝天。
“有几次他不给我看手机,我就趁他不注意,拿了看,看到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给他发的短信,我发过去骂她。”梅说。
18床附和:“对对,就要这样骂。骂还不行,下次直接找上门去,打死她。”
梅便咬牙切齿地接了一句:“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心里正在疑惑,就见梅转过头来问我:“哎,你一人来的?”
我答:“嗯,先生有事来不了,反正也熟了,自己一人也可以。”
就见她撇了撇了嘴说:“有事?那是借口,不愿意来而己。”
“不是,前几次一直陪我,这次有事抽不开身。”我赶忙解释,转而问她,“你是一人来的么?”
“不是,我儿子不愿意来,我将他拖来了,必须有人来,他爸不来,他来。”她答完我,然后转头和18床的女人说:“又是一个男的不管的。”
我很是气愤,但想想都是病人,争执也无用,大不了不理便是,只好开始假睡,她再问话,我便不再理睬。
梅一边打针,一边吃东西,大约是水果吃完了,她就掏出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你进来,给我洗点葡萄。”
十几分钟后,就见一个胖子走进来,拿着手机边走边说:“不是才给你洗过么,吃这么快。”这话音刚落,梅便将手里刚吃完的一个苹果核朝胖子扔过去:“叫你洗点水果你都不干,跟你那个爹一样,是不是都想盼着我早死。”
“神经病,天天这样说,有意思吗?”胖子回了一句,拿着葡萄出去洗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可能是我的表情过于夸张,梅转头对我说:“我们女人多苦,得个病吧,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公孩子都嫌弃,以前我也是漂亮的,不信你看。”
然后,也不管我乐不乐意,她就翻开手机递到我手里,我看了看,照片里是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笑得很开心的女人。而面前的她,几根稀疏的头发贴在惨白的头皮上,穿着不太合身的睡衣,袖子上还剪了个洞,PICC管露了出来——如果不是眉眼间有些相似,完全就是两个人。
“漂亮吧?”她问。漂亮谈不上,但也确实比现在好很多。
我点点头。
她又叹口气说:“女人漂亮时,男人当宝,一生病了就嫌弃了。你少了个乳房吧,别看你现在没事,等你老公外面有人了,就会抛弃你的。我这病就是让我老公气得复发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话,我也曾见过一个患者因病情需要切除乳房,医生怎么做工作,她老公都不同意,结果夫妻俩在医院里大吵。
其实,当初手术要切除右乳,我自己也是顾虑重重,毕竟乳房可是女性的象征与骄傲,还是先生在手术同意书上签的字,并且一直安慰我。他不在意这些,自我生病后,他也一直是在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但是看看梅,再看看现在的自己,就算我心里坚信先生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但作为女人,梅的话多多少少也搁在了我心里。
那天化疗完回家,先生正在做晚饭。
我生病后,他的压力非常大,头发白了不少,但也更加成熟稳重了,颜值倒也不赖。
再看看自己,失去了一个乳房,伤口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头上虽然戴着时髦的假发,但假的毕竟是假的,每晚睡觉取下后,就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脸上一块又一块的黑斑,已不再是往昔白晰的模样;四肢的皮肤一层层地掉;而化疗对身体的折磨,让我变得敏感、脾气暴躁,一言不和就要发火,先生和13岁的儿子常常被我气得跳脚,因我是病人才说不跟我计较。
“我现在这样了,你会不会变心?”我回到家第一句话便问道。
“这是怎么了,平时都好好的。”
我却不放过他:“你看我现在又老又丑,脾气又不好,现在外面的美女那么多,说不定有人巴巴望着呢。”
正炒菜的先生转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瞎想啥?我们都老夫老妻,我是啥人你不知道么?不管你什么样,你都是我老婆,是孩子的妈。”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按着治疗方案一步步在进行,状态也一直很好,先生很是高兴,眼看胜利在望,没想到我却因为子虚乌有的事情开始找茬了,先生也很是委屈:“今天这是怎么了,我一次没跟去,你回来像变了个人,无理取闹。”
我只好实话实说,告诉他临床的病友说她本来就好了,但因老公出轨,又给她气得乳腺癌复发了,“她还说你们男人都是一样,你今天没去,她笑话我了。”
先生很生气:“别人说啥,你都往进听,然后就开始瞎想。以后别和她一起了,知不知道,情绪对疾病影响最大?我今天确实有事去不成,都给你说了,下次我一定跟你一起去。”
再往后,我开始每天去医院放疗,以及打靶向药“赫赛汀”,每次都会刻意避免跟梅接触,有时迎面遇见实在躲不过,就也只是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