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学科学的发展中,有时一些想法似乎是「不证自明」的。比如说,给慢性病患者使用家庭监视器,就是这样一个想法。这样病人们可以自己注意疾病变化先兆,并及早采取相应措施。
毕竟,慢性病的病情发展取决于病人在家是否按时吃药,健康生活,以及病情恶化的苗头是否得到及时处理。在诊所看医生的那点时间只是调整一下治疗方案。
过去几年的移动医疗,从可穿戴医疗设备,到互联医疗,都是基于这个「不证自明」的理论。「只有测量才能改进」嘛!
可是,在循证医学的发展中,我们经常可以发现「不证自明」的理论经不起实践的检验。
不加思索地推广未经证实的理论,对社会与病人都会带来巨大的害处。美国在过去三十年,花巨资普及前列腺癌早期诊断,大幅增加了前列腺手术却没有降低前列腺癌死亡人数,就是深刻的教训。
那么,让慢性病人使用移动医疗设备到底能不能改善他们的健康,降低社会的经济负担呢?
地处美国加州圣地亚哥阳光海滩边、世界闻名的 Scripps 研究院设计了一个临床试验来检验这个假设。
试验怎么做?
这个临床试验由知名医生 Eric Topol 主持。
Topol 是移动医疗、互联网医疗的先驱人物;他的书《颠覆医疗》与《民主医疗》,很值得大家阅读学习。
试验经费来自高通基金会(Qualcomm Foundation)的慈善捐款。
试验是这样做的:
· 研究人员从 Scripps 医院员工及家属中招募了 160 名患有慢性病的志愿者。志愿者们有高血压、糖尿病、或者心律不齐。
· 病人被随机地分成两组:对照组与干预组。所有病人在项目开始时都被请到诊所来做体检。包括血压、血糖、心电图之类。体检结果是项目的基线测量。
· 每一个干预组的病人给发一个苹果 iPhone 手机以及配套的监测设备。高血压患者发血压计(Withings),糖尿病患者发血糖计(IBGStar),心律不齐患者发便携心电图机(AliveCor)。这些设备都与 iPhone 相连,可与互联网云端交换数据。
· 干预组的病人要求每天自我测试。测试结果病人自己可以看见,同时被上传到一个病人管理网站(由高通公司提供)。从这个网站上,病人可以看见自己以前的历史数据与趋势。
· 有一个护士小组也会每天监测病人管理网站上的数据,并给有问题苗头的病人打电话。
· 在试验三个月以及六个月的时候,所有病人又被召回诊所体检,并回答问题。
可以看出这个试验是有严谨设计的。由 Topol 医生把关的 Scripps 研究院在学术界很有口碑。
自从 2013 年 7 月他们宣布要做这个试验开始,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试验结果是 …
在 2016 年 1 月,Scripps 团队终于发表了他们的结果。让大家大跌眼镜。让病人在家使用移动监测设备不是没有多大用,而是完全没有用!
病人的体检健康指标:对照组与干预组没有显著差异 …
病人的就诊次数与医疗服务的总花费:对照组与干预组没有显著差异 …
甚至在病人对自己疾病的认识上:对照组与干预组没有显著差异!
值得指出的是,得出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因为病人把设备拿回家之后放一边不用了。事实上,大部分病人几乎每天都在监测自己的指标。来看看试验数据吧。在六个月内:
· 高血压患者平均自己测量了 151 次血压。
· 糖尿病患者平均自己测量了 248 次血糖。
· 心律不齐患者平均自己测量了 57 次心电图。
· 高通的病人网站利用率不是很高,大概是每人每三天用一次。不过病人可以在手机上看见自己的数据。
也就是说,这些移动医疗硬件软件都被正确打开使用了。可是这个移动医疗方案既没有改善健康,也没有减低医疗系统的财政负担。
在这里讲一句题外话:
我对 Topol 医生实是求是地发表这么个「失败」的结果是很敬佩的。
在医学科研中,经常有一种「报喜不报忧」的态度。只发表证明药品,治疗手段有用的结果,不发表「失败」的结果。造成了一看文献,每一种药都是「神药」的现象。
Topol 敢于承认自己的假设是错误的。
有什么解释吗?
这个临床试验结果是不是说我们都不用搞什么移动医疗了 ——「洗洗睡了吧!」那你就理解错了。
在移动医疗的循证之路上,这只是一个开头。
我们知道了开头,还猜不到结局。那我们事后诸葛亮地分析一下为什么这个试验结果不显著吧。
首先,Topol 医生本人认为是试验时间六个月太短了。
本来这些就是慢性病,六个月见效很难。比如说这个试验的指标之一的糖尿病 A1c,一般认为三个月内的变化都是随机噪音。同时,有其他研究表明,如果我们给病人很多关于疾病的信息,短期效果是病人看医生更勤了 ——因为病人有更多的问题了。
所以,似乎短期内要「省钱」也并不现实。与他相似地,也有专家认为是 160 个志愿者太少了。在干预组里面只有 67 位高血压,20 位糖尿病,10 位心律不齐。样本小,噪音大,就不容易发现变化。
时间短,样本小,这些都是客观原因。可是 Scripps 团队在设计试验的时候就知道这些的。
这个试验结果至少说明了 Scripps 的这个移动医疗方案远不如他们最初预计的有效。我们仍然得研究为什么这个方案没有什么效果。
一个在 Twitter 上大家比较认同的看法是:这个移动医疗方案的用户界面不怎么地。它可以让病人完成测量的任务,但是除此之外并不让人「赏心悦目」。
这个方案使用了来自五个不同厂商的产品,用几种不同的网络技术连结,用户体验很混乱。同时,研究团队决定给志愿者一人一个苹果 iPhone。这表面上看起来是保证了所有设备与软件服务都可以在 iPhone 上集成。
但是研究人员忘记了重要的一点:大家都喜欢用自己的智能手机,再在身上携带另一个手机,哪怕是免费的 iPhone,也是累赘!
但是大家诟病最多的还是这几个设备的配套手机软件。下面是一张截屏。给工程师看看还不错。可是这样的曲线图能起到教育病人的目地吗?看来做硬件的公司在做软件上面还是隔行如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