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世界”,中国似乎一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是一种多么撼人心魄的悲情。“目前,世界秩序的中心不在中国;世界秩序的学说与中国传统的学说完全不同;中国在这个世界秩序中的地位很低(至少到不久前为止)。”
从晚清到改革开放前,中国的国家处境没有根本的改变。即便中国的独立自主有了政权保障,但由于没能跻身世界强国之林,弱者的处境及其心理态势,也就没有结构上的改观。因此,以悲情为方法审视世界的思维惯性也就延续下来,并沉淀为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唯有中国的国家处境发生根本的变化,才有可能走出悲情,促成中国的新世界观。
孤傲与国家主义冲动
中国近四十年的经济成长,让中国跻身GDP世界第二位。这无疑是一项伟大成就。这是晚清以来中国国家处境发生根本变化的标志。但随之引发的国家心理变化,不是让中国回归现代国家之间理性共处的常态,而是跨越现代世界秩序,直接搭挂到古典“天下”秩序上,迅速重建起类似于传统的中国中心主义那种支配世界的当代世界秩序理念。
环顾当今中国,孤傲的国家心理正在社会各个阶层弥漫开来。这不是一种纯粹虚幻、自我陶醉的国家心理。相比于此前中国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地位,跻身GDP世界前列带给国人的自我认知变化,绝对只能以天翻地覆四个字来形容。这种对国家的世界地位采取的单一、物化认知标准,本身尽管有它的缺陷,但硬实力确实是支撑现代国家自我认知的现实基础。
随着国人对自己硬实力自信心的增强,曾经长期左右国人自我认知的、由自卑与自负混合而成的悲情,一扫而光。不仅如此,GDP与强大国家的直接勾联,让国人的骄傲心与自豪感迅速上升,国家崛起的自认感让中国人领导世界的雄心陡然增强。这种国家观念的塑造,除开GDP的数据鼓舞以外,主要源自三种基本动力:
第一,由权力自觉引导的“国家崛起”论说,给这种孤傲的国家观提供了权力动能。“国家崛起”的论说,如果是一种诸国家竞相崛起的表述,自然没有什么令人惊怪的地方。但中国的崛起论说,基本上是一种霸权国家衰落、新兴中国崛起的一起一落、一胜一败的尖锐对立说辞。
由国家电视台热播的《大国崛起》电视政论片,很好地代表了权力塑造崛起中国的社会政治心理变化——它向国人刻画了九个大国遵循时间先后次序的崛起故事,不仅暗示人们,大国只能排斥性崛起,不能并立性飞跃,而且明示观众,当下中国的崛起,已经是历史趋势、现实表现。
第二,西方国家一些人士提出的“中国统治世界”言说,给孤傲而尚乏自信的国人提供了自傲的间接动力。类似“中国统治世界”这样的言说模式,大致建立在三个支撑点上:一是西方世界明显衰落;二是中国出现令世人瞩目的增长;三是中国必然代替西方成为世界的新统治者。
加之这种论说将西方限定为自利的民族国家,将中国确认为超越民族国家利益藩篱的文明型国家,因此,中国足以建立起完全不同于西方国家的国际秩序,而且这种秩序的文明程度更高。这类论说对一个百余年极为在意侵凌自己的西方强国对自己评价的国度来讲,自然具有极大的精神激励作用。
第三,崛起国家的处境给中国注入的孤傲精神动力,具有侵入国人内心深处的强大能量。崛起中的国家,常常面临双重怨恨:一是发达国家在所谓守成与崛起的矛盾认知情况下展开的狙击;二是欠发展国家对崛起国家又恨又爱所表现出的对之必然的排斥。
在现代世界史上,崛起国家常常没有真诚的朋友,大致便是这两个原因造成的。加之崛起国家本身很容易在国力的迅速增长中顾盼自怜、孤芳自赏,一种内心极为孤独的感觉与自大的自恋心态,让孤傲的国家主义理念,具有了侵入国人内心世界深处的强大能量。
当下中国人瞧不起老旧的欧洲、衰颓的美国、老化的日本,就此可以理解。至于根本不将其他发展中和欠发展的国家放在眼里,那简直就是自近代以来一心只学西方强国的国度再正常不过的国家心态。
近期中国国家主义的盛行,与这种孤傲的国家心态紧密联系在一起。由于对外部世界认知的匮乏与错位,人们转而将自己的国家看得非常神圣,这完全合情合理——比历史,中国是悠久的文明古国;比国家韧性,中国多难兴邦,是唯一延续下来的古文明形态;比现实发展,中国是当今世界的经济引擎,经济增长率雄踞世界第一;比未来,中国代替西方国家领导世界的潜力已经展现出来。
国家主义在中国获得了强有力的现实支持。犹如论者所指出的:“中国的国家主义并非传统的皇权专制主义或现代极权主义的翻版,它的正当性以人民主权论为号召,有某种似是而非的民意基础,通过民主而实现威权,乃是一种民粹式的威权主义。中国的国家主义在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下,力图证明自己是一种与西方不同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道路和政治模式,是足以挑战普世性的西方民主的制度创新,正在通过将人民利益与中华文明的神魅化,建立一种国家的拜物教。”
这一概括是比较准确的,将中国国家主义的内外部动力以及目的指向,展现在人们面前。
孤傲的国家心理催生国家崇拜心态,这是一种相倚的心理反应机制。但孤傲的国家一定无法融入真实的世界。因为世界是各个国家共生的空间,如果一个国家独美其美,拒绝与其他国家美美与共,无论这个国家具有多么强大的国家崇拜心理资源,它既无法为其他国家所接纳,也无法准确认知自己国家在世界中的真实位置。
对中国而言,在近代历史上积累的悲情,与这种被迅速发展催生出来的孤傲相贯通,很容易生出敌视世界各国、不惜与敢和中国争高下的强国或弱国断绝往来,甚至与所有被自己敌视的国家开战的畸形社会心理。
多年前充斥坊间的《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一类的书籍,已经凸显了一个孤傲国家的独特心态。而在国家间利益稍有冲突、需要磨合之际出现的民众暴力行动,也表明孤傲心理很难让公众冷静看待国际关系。一种凭什么其他国家阻止我发展的道德冲动,常常激发权力方面的偏失性应急和公众的暴力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