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为死亡设计仪式的年轻人:他们将追思会现场设计成“同学会”)
春日的一个清晨,在上海青浦的一处墓园中,一场仪式正在进行。
一个穿着正式的女人把点名簿放在讲台上,台下的人不自觉地挺直了直腰,看了眼身旁空荡荡的座位。
“下面开始点名!王芳,孙华,李红,袁晓岚……”点到名字的人一一答到。
“袁晓岚,袁晓岚?”
袁晓岚的名字重复回荡在大厅,无人应答。“啪”的一声,聚光灯暗了下来,袁晓岚的人生片段出现在了大厅前方的屏幕里。现实中的她,走完了50年的人生,在仪式之前已被火化。装有骨灰的盒子静静地躺在一个花篮中,周围装点着粉色玫瑰,一层白纱罩在上方。
“尊敬的各位亲友、各位来宾,‘匆匆那年’,上海Lady袁晓岚追思暨安葬仪式现在开始。”
接待中心装饰成了德仁里弄堂的样子。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一场“同学会”式的追思会
聚光灯外,葬礼设计师魏晶望向舞台,她的同事们正扮演着一群学生。
2017年4月,她接到了为袁晓岚举办追思会的通知,开车从青浦到市区和袁晓岚曾经的老班长见面。
袁晓岚过世前已与墓园签订了“生前契约”,即生前规划身后事。
袁晓岚一直过着独居生活。她终身未婚,父母也已过世,但与同学经常来往,感情深重。在去世前,她将自己的后事交给一位在弄堂一起长大的朋友来办。
从小学到高中,她们都在同一所学校。袁晓岚知道朋友家里有些困难,遗嘱中将自己的一部分遗产留给了这位朋友。
对于这些年袁晓岚的生活经历,老班长对魏晶说,因为一些感情原因,晓岚一直没有结婚。对方写给她的情书,她一直珍藏在床头柜里,最后在追悼会上烧掉。
“烧掉真是太可惜了。”魏晶只好临时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都是同学来参加,我们就干脆举办一个‘同学会’,就好像她还活着,同学们再次聚在一起。”
应该如何称呼袁晓岚呢?魏晶说,袁晓岚没有结过婚,不能称她为袁“女士”,更不能称她为“小姐”,就称她为“上海lady”吧。
魏晶和同事们将墓园接待中心装饰成了德仁里弄堂的样子,大厅过道里放置着弄堂的背景照片,让人走进去有一种老上海的感觉。
他们折出了一支支纸飞机,把蓝色棉絮用胶水喷成云朵的样子,布置在会场周围。
二楼举办追思会的电影厅大门在他们的装扮下,变成上海宁三小学的校门口,袁晓岚曾在这里上学。每位到场的“同学”在“入校”前要在毕业纪念册上签到,系上红领巾。女士佩戴鲜花手环,男士佩戴胸花,它们最后会被献至袁晓岚的墓碑前。
追思会上没有哭丧和哀乐,《匆匆那年》的歌声缓缓流动,“同学们”点燃电子蜡烛,为袁晓岚祈祷。
老班长说,他们仿佛穿越时光,回到了过去。
魏晶静静地听着,今年31岁的她长着一张娃娃脸,一头短发让她看起来又瘦又小。她从2009年开始成为一名葬礼设计师,在此之前,她在一家婚庆公司负责策划工作。如今她所在的团队发展到40多人,分散在各个区域,有着彼此的分工。
“让告别变得更美丽”,魏晶这样概括自己的职业。在她看来,传统的丧葬风俗缺少一些温情。在上海,丧礼必须在三天内完成,一些没有经验的年轻人只能听长辈在耳边不停地叮嘱“你要去销户口,买锡箔,去殡仪馆买花圈”。
匆忙的丧礼过后,家属身心俱疲,也没有精力用来宣泄情感,只想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还要投入工作。“我们缺少一个发泄的告别会、追思会,让家属坐下来,沉静地好好告别。”
办成同学会形式的追思会。
与亡者告别
“人们大哭大号然后大吃大喝,搭台子唱戏,那戏也是高亢凄厉但是鲜艳彻底的调子。原来死人是用来提供一个狂欢的机会给活人的,也正因为这个活人们才会纪念他们。”
在作家笛安笔下,葬礼的最后往往是一场宴席。但在宾客离去后,又有多少人好好告别了亡者?
魏晶介绍,每年冬至来为亲人安葬的客户特别多,她和其他工作人员凌晨3点就要上班,冷风中,他们步行穿梭于不同园区。
在这一天,魏晶总能看见李萍只身抱着鲜花来英雄园,看望她的儿子汪洋。祭扫后,李萍静静地看着汪洋墓碑上的字——“愿我来世,身如琉璃”。汪洋和魏晶同年生,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19岁。
2006年11月26日,李萍在医院听到儿子去世的消息,当场晕倒。
这个就读于复旦大学的大二学生有着光明的未来,在一次与小偷的搏斗中,他被刺中心脏,失血过多而亡。
李萍独自一人强撑着办完葬礼。从灵堂摆设到打印照片她都要亲历亲为,一次又一次地跑去给墓碑的设计提意见。在大殓当天,她支撑不住再次昏倒。
在随后的日子里,李萍始终无法走出失去儿子的阴影,“根本缓不过来的,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是一辈子没法消解的。你想看到他们同学结婚了有孩子了,我也年纪越来越大了,不管外表如何,那种孤独思念那是任何人没办法感同身受的,只有我自己承受。”李萍说完就哭了。
魏晶觉得,李萍如此强忍伤痛办完儿子的丧事,始终没有和儿子好好告别,即使伤口在慢慢愈合,伤疤里却还是化脓的,“这样的愈合方法并不健康”。
2010年,汪洋逝世四周年之际,魏晶和同事找到李萍,愿意为汪洋免费办一场追思会。
李萍很感动,她不想让这种每况愈下出现在任何人的眼里,“我要让关心我的人放心,自己好好生活,这是我要做的,也是汪洋希望的。”李萍说。
她将自己设计和编纂的一本叫做《永远的汪洋》的纪念图文集交给魏晶团队,还讲了很多关于汪洋的故事。多次商讨后,葬礼定在了2010年9月26日。
大学生汪洋的追思会现场一角。
那天一早,外面飘着小雨,天气有些凉了。李萍披上一件藏青色衬衣,一条白底花长裙搭配黑色皮鞋。她将两侧的头发束成一缕,戴上一对小巧的玉耳坠。她要前往龙华殡仪馆参加汪洋的追思会。
提到这场追思会时,魏晶有些羞涩。她说,他们那时行业刚刚起步,这个仪式设计得还略显“稚嫩”。
她们研究过汪洋的生平,刚进大学那年的校学生会主席竞选时,汪洋在演讲中说:“我的名字是汪洋大海的‘汪洋’,但我只是汪洋中的一滴水,我更愿从小事做起。”
所以这场追思会的主题为“我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她们在会场布置了很多贝壳和蓝色荧光灯,营造出“一片汪洋”的意境。
会场前的走廊里摆放着一排汪洋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下面写着“我们希望思念和泪水可以陪伴你在那美丽的地方,那遥远的地方,你永远不会孤独。因为你永远都在我们心里,我们永远都在你的身边。”
李萍看着那天的照片说,她只感到心痛却并不悲伤,一切是那么美好,她觉得汪洋仿佛从此又回到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