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新闻中心 > 中医 > > 鲜成︱近代中医的自辩何以可能?

鲜成︱近代中医的自辩何以可能?

发布:2017-12-04 06:18 | 来源:健康日报网 | 查看:
分享到:

摘要: 原标题:鲜成︱近代中医的自辩何以可能?1797年四月初旬,王清任(字勋臣,1768-1831年,直隶

原标题:鲜成︱近代中医的自辩何以可能?

1797年四月初旬,王清任(字勋臣,1768-1831年,直隶玉田人,清代医学家)前往河北省滦州稻地镇行医,时值瘟疫流行,小儿尸裹甚多,见到被狗拖咬的外露内脏,他发现了一些与医书描述不那么一样的现象,于是又亲自观察了三十多个案例即未经掩埋的小儿尸体,并绘制了图形。他开始意识到,“古人脏腑论及所绘之图,立言起处自相矛盾”,此后,他到奉天和北京的刑场偷偷观察刑尸及内脏,去世前两年,还拜访江宁布政使,询问隔膜的详细情况——因为这位官员曾经镇守哈密,领兵喀什噶尔,见到诛戮的尸体很多。1830年,他终于将四十二年间实地亲见的案例绘制成《亲见改正脏腑图》,与他的临床心得一并著成《医林改错》。
此书从1830年到1950年,再版四十多次,“为古代任何一家之言的医学著作所不及” (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这本书中,他发现了幽括约肌,弄清肺、胃、肝、胆、胰管、大网膜、动脉、静脉的位置与功能,纠正“肝左三叶,右四叶,凡七叶,胆附于肝之短叶”,并且认为“余不论三焦者,无其事也”——在他看来,“三焦”并不存在。其中还有关于心、脑的辨析,兹不再论,重要性在后面解析。
这些观点当时虽然得到关注,却并没有达到我们想象中一呼百应的效力。来自中医内部人士如陆九芝[陆懋修,字九芝,清代元和县(今苏州)人,生于1818,死于光绪年间,有《世补斋医学全集》]的狙击是,“思人之已死,瘪者瘪矣,倒者倒矣,气已断,何以知是气门,水已走,何由知为水道?犬食之尸,刑余之人,何以知件数之多寡,心肝肺一把抓在手中何由知部位之高低?” (陆九芝、傅青主、戴天张著,秦伯末、林志清校定:《论王清任〈医林改错〉》,《世补斋医学全集》)
徐然石(清代医家,辑有《王氏医案三编》)则说:“清任所亲见,皆属于有形无气。义冢之尸,气已散者也;加刑之囚,气初散者也。余故信先生明位之定而执之,余故僭疑先生未能扩气之通而充之。”这里面隐含了个重要问题,人死气绝,与气相关的之物,无法证伪。这是一个鲨鱼悖论,活人没法验证,死人验证不了。气化论作为中医的基本理论之一,成了一个重要的自辩的武器,这也同样影响到接下来要介绍的《近代中医的身体观与思想转型》中的另一位医生唐宗海,情况又复杂得多。

鲜成︱近代中医的自辩何以可能?

皮国立《近代中医的身体观与思想转型》
唐宗海(1851-1897),字容川,四川彭县三邑人,光绪十五年进士,曾被授予礼部主事,主要著作有《六经方证中西通解》《血证论》《医学精义》《金匮要略浅注补正》《伤寒论浅注补正》。他生于王清任逝世后二十年,恰逢西方解剖学被全面引进,而他出生的1851年,正是和信著医书五种的时期,被视为现代医学解剖学输入中国的开始。按作者皮国立的说法,中医在当时所面对的危机,不是自家闹内讧,而是西医已经打到家门口,实在无法视而不见。此时唐并没有将王清任的学说与现代医学的说法分离,皆作为对立面来一起讨论。
对肝生左的辩解,就是一个很好的观察案例。《内经刺禁论》中说:“歧伯对曰:脏有要害,不可不查,肝生于左……”《难经》中也有描述:“肝之积气,名曰肥气,在左肋下,如覆杯,有头足。”这当然与实际情况不相符,唐宗海辩护的主要观点是说,他同意肝脏的位置并不是偏左的,认为古人不是不明了“形质肝脏在右”的事实,只是说,肝“不过应震木东方位,自当配在左尔”——一个东西,两种表述罢了,不存在谁错的问题。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在阴阳五行学说中,身体与时空观紧密联系。我们可以这么来看:

鲜成︱近代中医的自辩何以可能?

五脏六腑五行图
肝是在古代气化宇宙生理观的基础上来言说的,在方法上,则是通过类比来把握人体的构造与功能,并进一步体系化。那么,人在面对南方时,身体的左边就是东方,而东方既对应春天之气,也对应肝脏,也即是肝生长之地,所以唐宗海说“五脏秉五行,凡秉五行之气而生者,皆以类相属。推期可尽天地之物。知所属,乃明形气所归,而病之原委,药之宜忌,从可识矣”。并且他进一步说,“肝系”位于人身中间,“旧说言肝居左,西说言肝居右,然其系实居脊间正中”。
当然,说到这里,我们显然能推断出唐会反指出来王清任与西医不通阴阳五行学说,不明气化之理,不知肝生于左的真正含义,才会有此疑问。皮国立总结道:“他认为内经所论依五行、气化而论,能更正确的了解脏腑功能,西人不知而已。”然而,如果遇到肝脏肿大这样关乎病灶的情况来说,中医们又应该如何描述呢?唐没有论及,从同时代的中医周学海的书中可知,周仍用“两肋”“腰肋”“季肋”这种不分方位的名词来表达,这其实又落入王清任批评古代医生以“肝左右有两经”的理论来论病的思路。
在皮国立的书中,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到,唐在为肝的辩护中对古代数术身体观的坚持。台湾医史学者李建民把这个数术身体特征说得很明确:这是一种以气论为基础,数术为模型,靠类比来想象人体的构造与机能的身体观。而我们需要延伸讨论的一个问题是,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差异的一个特征。
现代医学中因果律思维方式的确立,其实是伴随近代以来启蒙运动兴起而逐渐形成的,在古代中国并不存在。那么到底是靠什么来设定两物之间的关系,而让古代人觉得理所当然呢?今天的医学史研究揭示了这一点,即是感应逻辑,“非因果律的感应逻辑是以气为中介,而气,是在相关或者同类的事物之间所吸引,结合共鸣,相乘作用的一种遥契之力” (李建民《发现古脉》)。因此,不合因果逻辑是常态。如果要把现象纳入这个系统解析,势必问题重重,可是唐宗海对后面解剖生理问题的辩护,则是意图证明:西方有的,我们也有;你们没有的,我们更优。这就陷入了辩护难题之中。
如果说对肝主要还是位置差异的争辩,三焦是什么,则涉及有与无的问题。在王清任看来,除了前代中医有形无形的争论外,还有三焦形态论述不统一的情况,这被他一次性抖落了出来,他总结说:“余不论三焦者,无其事也。”
其实,对王的狙击,以人死不能验证作为依据,非常类似于对宗教终极问题的悬置,而诉之以信仰,在当时本是一种没人能拿你有办法的策略,然而唐的辩护策略却是非要为三焦找到物质基础——他认为是“油膜”(膜油、网油、联网、隔膜)。这种辩护方式不但遭到同行的不解,现代医学系统更是认为无稽之谈。当时的著名中医吴锡璜、张锡纯在他们后来的著作中表示了明确的质疑。
其实,问题的核心是,唐用西方医学逻辑实证的结论,去证明一个数术世界观形成的东西,有如逻辑思维之于原始思维,当然会发现,现代形质/功能的研究模式,不兼容于数术世界里面的身体。同样的问题可以延伸到经脉的讨论,经脉的历史形成,今天又有李建民,廖育群等学者的研究,本质的问题,是整个观念、方法系统的异质。
唐宗海既想做中西汇通的尝试,又想努力为中医辩护,而他的努力却暴露出了更多的问题。皮国立对此总结说,“例如脑筋的传导方向,不是由各脏腑传向外界,而是从脑出发(运动),或以脑为终点(感觉)。另外,唐对‘脑筋’的粗浅认知,导致他混淆脑筋与‘筋’‘经道’的形质为同一物,应该加以分辨的地方没有加以交代”。
总体来说,唐的辩护是失败的,反映出近代中医面对西方医学重新阐释自身的“科学性”的焦虑。其实后来广为民众接受的“西医治标,中医治本”的观念,也是近代中医在承认西医快速疗效的同时,对中医自身合法性的再解释。随着1900年丁福保(1874-1952年,近代藏书家、书目专家。创办丁氏医院、医学书局,先后编译出版了近八十种国内外医学书籍,合称《丁氏医学丛书》)翻译、出版西方的解剖学书籍,国人学习、解剖皆用西书,解剖学上的汇通与辩护也就烟消云散了。
然而近代中医的命运并非先进取代落后,现代取代传统,中医为了自身生存,一直不断作出辩护。这鲜明体现在上个世纪的“废止中医”案之中。
1929年2月,余云岫、褚民谊等人在国民政府卫生部召开的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中,围绕“废止中医”问题,先后提出四项议案:中字第十四号提案《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生字第二十二号提案《统一医士登陆办法》;生字第三十六号提案《制定中医登记年限》;生字第四十二号提案《拟请规定限制中医生及中药材之办法案》后四案合并为《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其中重要题目说:“甲:旧医登记限至民国十九年为止;乙:禁止旧医学校;丙:其余如取缔新闻杂志等非科学医之宣传品及登报介绍旧医等事由,卫生部尽力相机进行。”
此案通过后,中医界鼎沸,上海中医协会召集全沪医药团体联席会讨论对策,并在上海召开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到会者计十五行省,一百三十一个团体,共两百六十二人。大会的口号是,“打倒余汪提案就是打倒帝国主义”、“提倡中医中药就是保全中国文化经济”、“中国医药万岁”。数日之内,反对废止中医案言论遍及全国,这让南京政府颇感意外。在此之后,时任卫生部长的薛笃弼多次公开表示并无废止中医之意,且当面向请愿代表表态:“我当一天部长,决不容许这个提案获得实行。”蒋介石亦向代表表态:“中医中药我是绝对支持的,你们放心好了。”不久,请愿团收到国民政府文官处批示:撤销一切禁锢中医法令。
一个简单的提案,何以导致社会如此激烈的全面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