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医生面对着一张自己的CT片,而且高度疑似为糟糕的结果,他会想些什么? /CFP
策划人:崔颖
星期日周刊记者 顾 筝
医生总是在给出诊断意见,告诉病人:你得了什么病。
如果有一天,他要面对自己的疾病,特别是那些看上去很凶险的疾病,他会怎么样?
以他的专业知识,他肯定比普通人更了解,这个疾病意味着什么,可以做怎么样的治疗,有什么样的风险。那么,当时当刻,他的感受是什么,他想了些什么?
某三甲医院外科医生丁烨(化名)坦承,在看到自己的CT片子上,肺部的一个肿块张牙舞爪,边界不清,疑似恶性肿瘤的时候,他头脑一片错乱,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
他度过了很糟糕的一段日子,而这次疾病对于他的意义是,让他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的生活状态和未来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它就张牙舞爪地呈现在那里
去年,丁烨生了一场病。在这场病中,他思考了很多。
当时丁烨连着发烧了好几天,他没有请假,依然在正常工作。“我们科室,工作量很大,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我请假的话,意味着就得有人来额外填我的工作。”所以,他照常查房,照常做术前准备,照常做手术,一台手术常常要站4、5个小时,两台手术下来就是晚上了,他回家稍稍休息一下,第二天继续工作。
这样带着39度的高烧工作了3、4天之后,有一天在手术室,护士问丁烨:你怎么一直在发抖?他当时还以为是空调温度开得太低,导致自己剧烈寒战。护士给他在盐水瓶里装满热水,让他捂着,他还是觉得冷到骨髓里。同事提醒他:你发烧老是不好,是不是引起肺炎了?去拍个片子吧。
趁着工作间歇,丁烨去CT室拍了片子。拍完之后,他走到读片室看了一下自己的片子。那一刻,他惊呆了。“肺片上,有一团核桃大小的阴影。一般良性的肿块,表现出来的样子是包膜完整,边界清晰,而在我的片子上,那块阴影张牙舞爪地呈现在那里,它的边界非常毛糙。”事隔几个月,现在坐在记者对面的丁烨可以平静地回忆当时的情景,但在当时当刻,他坦承,自己头脑中一片错乱,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在临床上,如果我的病人拿出这样一张CT片子,那我一定可以理性地进行分析,告诉他有可能是哪一种疾病。但是碰到自己的情况,我根本没有办法理性地去分析,是影像科、呼吸科、我们自己科室的同事们来给我读片、分析,给我摸淋巴做检查……他们没有给我下定论,说有多种可能性。我是医生,知道只有做了切片活检,才能下一个定论,但这种‘疑似’还是让我度日如年。”
星期日周刊记者(以下简称“星期日”):在无法明确是什么病症的那段日子,你过得怎么样?
丁烨:我心理压力非常大,感觉人生突然变得短暂,时间完全不够用。那段时间,爱人怀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父母年纪大了,我也不忍心用这样的事情打击他们。我还在正常上班,可是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难熬。白天有工作做还能分散一点注意力,到了晚上,我睡不着,心情非常压抑。我就在那一个个睁着眼睛无法入睡的夜晚,自己给自己分析病情,心想下一步要选择怎么样的治疗措施。
星期日:你说得很坦诚,在面对疾病的时候,人是有很多情绪的,难过、郁闷、无助……但你同时又是一名有着多年从医经验的医生,你会思考自己的治疗方案,那你是怎么考虑的?
丁烨:按理说,要明确病症,最好的方法就是做切片去活检,这是一个金标准。如果是碰到病人,我肯定会这样理性地建议病人去采用这个方案。但是碰到自己,我发现自己有了犹豫,不愿直面手术和病理报告的双重打击。所以在几位主任的建议下我采取了间接的诊断性治疗的方法,应用大量抗生素来冲击这个肿块,再通过CT检查来看这个肿块的变化,很幸运,在经过了两个月的治疗后这个肿块就变小了,基本排除了恶性肿瘤的嫌疑。
星期日:在这个过程中,你深刻体会了作为一名病人的感受,那么这对你之后面对病人,有什么影响吗?
丁烨:在面对病人的时候,我的人文关怀会更多一点。以前查房的时候,主要就是看病理指标,现在我也会关注病人的心理状态,我会观察这个病人是不是对这个手术有特别的恐惧感或有一些别的什么顾虑,那我会多花点时间和他交流。像明天要做手术的一位病人,心理压力就很大,他今年60多岁,要做的手术切口很大,老先生很担心,怕自己在手术台上下不来。我们看到他明显很紧张,而他的爱人也说他明天要开刀了,怕得不得了。今天我们在查房的时候,就和他多多地沟通了一下,希望他能缓和情绪。
让我静下心来考虑一些事情
疾病是人生活状态的反映。
“我现在回过头来想,和同事半开玩笑的分析那样,我的病可能是和心理压力、工作压力、各种不开心的事聚集在内心有关。”
在很多人看来,丁烨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优秀的背后,有着太多的压力。2008年,丁烨经层层选拔后被派往国外攻读医学博士学位。在两年半的时间内,他攻克语言关,花大量的时间学习,在实验室做实验,顺利拿到博士学位。读书辛苦到什么程度,他举了一个例子:“生物分子学的基础都是恶补的,光是这方面的论文,A4纸的打印稿就看了一米多高。”
完成博士学位后,丁烨回到医院,续写国内每一个外科小医生的“苦行”生涯:门急诊、查房、开医嘱、值夜班、术前准备、手术助手、评职称、写论文、做科研,同时兼任科里的规培教秘、科研秘书、分管科研项目、规培生、外科教学……“我们没法跟别人比。我们专业的成熟期太长,我缺少足够的临床经验和手术技能,现在只是刚起步,只有拼命学。”
除了工作上的忙碌,回国后的这两年内,丁烨还结了婚,和这座城市中的大部分年轻人一样承受着家庭和生活的重担,工作、生活挤占了他所有的时间,让他每一天都忙忙碌碌。
星期日:在每一天都忙碌的状态中,你的感受怎么样?
丁烨:其实心情是很浮躁的,生活就像快进的电影,那个时候我开车很急,有的时候碰到有人抢道、变道,我也会很生气,就是那种很常见的“路怒族”。
星期日:有的时候,疾病是有意义的,它让我们想一想,自己怎么了,然后接下去是不是要做一些调整和改变?
丁烨:这个疾病,对我有益处的一点是,让我静下心来考虑一些事情,让我想一想,反思一下自己的生活状态和未来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我感觉自己心情平和了很多,也放松了很多。
以前是自己给自己压力,工作上有医教研的压力,总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而在工作中,又谨小慎微,提醒自己处处都不能出差错。我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有时还会有一些怨气。
星期日:那你现在的状态有一些怎么样的改变?
丁烨:我想起以前在国外学习的日子,那时学习的强度和压力也很大,但导师看我是外国人,常常在周末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他的家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我们会一起喝酒、爬山、运动,放松自己。
现在对我来说,休闲的时间还是不大有,但我在自己的精神上更多地放松自己,回家之后更纯粹地享受天伦之乐。不管是对家里的老人,还是爱人孩子,我都更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适当地把生活节奏放得慢一点。
有时我想,我也要感谢这次的疾病,否则我可能还是一直处在忙忙碌碌和浮躁的状态中呢。
医者,记者
从曾经的医者到记者,又以记者的视角去关注医者,我时而沉醉,时而徘徊,时而焦虑,时而释然……常常,我饱尝内心之起落。
医者的心,是坚韧、是执着、是淡泊,是一颗满怀希望之心。然而,谁愿意说?谁愿意听?说什么?听什么?
记者的笔,是耳朵,是眼睛,是嘴巴,是一支洋溢激情的笔。然而,谁可以写?谁可以看?写什么?看什么?
《医者》专访医疗界,呼唤专业内涵下的医学人文情怀。每个星期天,我们在一起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