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每次都强调自己碟片的播放质量,还真有较真的客人要现场验证的,有一个时期几乎是五分之一的比例。没办法验证人家就不买,交了钱的也把钱要回来,这对生意的影响比较严重,我劝他改改广告词,他不听,坚持认为自己的碟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来……可大马路上上哪儿找电脑去?
没想到电脑自动出现了。
不知从哪天开始,大军街头卖唱,兜兜和大树天天去报到,大树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一张一张地帮买碟的客人验证碟片是否能放出声音来。兜兜坐在他旁边,细心的帮忙拆封又重新包装好。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之前是每五个人里才有一个要求验证,现在硬件施舍一到,几乎人人都要求验证,大树天天把电脑充满了电拿到街头,不到一个星期就废掉了光驱。
大军过意不去,请他们两口子吃饭,他们笑着拒绝,转过天来换了新光驱又来帮忙做验证。
我们一帮人都过意不去了,死说活说才说服他们赴一次宴,席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一个不留神,他们悄悄买了单。
我忘了兜兜和大树在丽江盘恒了多久,好像有一个多月,他们从客人变为友人,每天到小屋来报道,大家相处得很融洽。
他们在丽江的最后一夜,兜兜拿出一支录音笔,擎在手上录歌。
过了一会,大树也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手和那只录音笔。
手心朝上,轻轻地拖住。
这一幕小小的感动了我,于是唱结束曲时,再次为他们唱了一首《乌兰巴托的夜》,蒙古语版加贾樟柯版,没用吉他和手鼓,加了点儿呼麦,清唱了六分钟。
别林特里,苏不足喂,赛义何嘞
也则切,亚德啦,阿木森沉么
别奈唉,好噻一亚达,嗦啊嗦
安斯卡尔嗒嗒啊,沉得森沉么
乌兰巴特林屋德西,那木哈,那木哈
啊哦陈桑,郝一带木一带木西,唉度哈
…………
游飘荡异乡的人儿在哪里
我的肚子开始痛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鸟儿啊不要走
你知今夜疯掉的啊不止一个人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大树貌似在轻轻颤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支空酒瓶被碰倒,轻轻叮咚了一声。
这首歌是我的挚爱,那次演唱是状态最好的一回,故而留了邮箱号码,请他们回头把电子音频文件发给我。
兜兜微笑着点头,然后站起来伸出双臂,说:能拥抱一下吗?
拥抱?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尴尬,已被她轻轻揽住。
她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轻轻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弟弟,谢谢你的小屋。
我说:客气什么呀……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丽江?
兜兜轻轻笑了一声,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轻声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
她没说再见,拉起大树得手,转身出门。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是扑簌在夜风中的那一角碎碎的绣花裙。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载有音频文件的邮件,以及一封短信。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音频文件在附件里,弟弟,真想再听你唱一次《乌兰巴托的夜》。
我懒,回信也只写一句话:文件收到,谢谢啦,有缘再聚,再见。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和谁都不可能比肩同行一辈子,再见就再见吧。
我与兜兜自此从未见过面。
有一年,有客人从西安来,一进门就满屋子上蹿下跳地大呼小叫:额们西安有一家酒吧和你这家酒吧简直一模一样。
我说:你个瓜怂,踩碎我们家的接线板了。
我心下略略生疑,但没怎么当回事。
小屋的前身是老年间丽江古城唯一一家花圈店,变身酒吧后被挖地三尺改成了个半地窖模样,类似汉墓内室的棺椁模式,且四壁灰黄古旧,正宗的泥呸草砖干垒土墙……在整个丽江都是独一份,怎么可能在千里之外的西安会有个酒吧和我的小屋一模一样?
还有蜡烛塔。
你说的那家酒吧怎么可能有我们家这么大只的蜡烛塔?一尺半高呢,多少年来不知多少滴蜡泪生生堆积起的。
西安客人:真的真的,真的一模一样,墙也一样,蜡烛也一样,额没骗你……
我说:你乖,你喝你的啤酒吧,别BB了……
此后的一两年间,接二连三的有人跟我说同样的话,一水儿的西安客人,他们每个人都信誓旦旦的说:没错,那家酒吧和你的小屋一模一样。
一样就一样呗,未必我还要飞越半个中国去亲身验证。
我问他们那家酒吧的老板是谁,有人说是一对夫妻,也有人说只有老板,没有老板娘,老板好像是个新加坡人。
新加坡人,会是大树吗?
我很快推翻了这个猜测——若大树是老板,兜兜怎么可能不是老板娘?
此时的丽江已与数年前大不相同,五一街上酒吧越开越多,像兜兜和大树那样肯安安静静听歌的客人却越来越少。好几年不见了,忽然有一丁点儿想念的他们我翻出兜兜的邮箱地址给她发邮件:新酿的青梅酒,当与故人共饮,和大树一起回小屋坐坐吧,我还欠你们一首《乌兰巴托的夜》。
点发送键时,我心想,这么久没联系了,说不定人家早就不记得你了,这么冒昧的发一封邀请信,会不会有点儿自作多情了?
邮件发完后的第三天,一个男人推开小屋的门,他用新加坡口音的普通话说:
大冰,来一碗青梅酒吧。
我哈哈大笑着上前拥抱他,我说:大树!你是大树啊!
我拽他坐下,满杯的青梅酒双手递过去,我仔细端详他,老了,明显老了,鬓角白了。
我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问他:大树,怎么只有你自己来了,兜兜呢?
他端着酒碗,静静的看着我说:兜兜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