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爱小屋,经常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那时,来小屋的人一半是客人一半是歌手,经常是歌手比客人还多。
流浪歌手们背着吉他,踩着月色而来。有人随身带一点儿花生,有人怀里揣着半瓶鹤庆大麦,诗意和酒意都在六根弦上,琴弦一响,流水一样的民谣隔着门缝往外淌。
时而潺潺,时而叮咚,时而浩浩荡荡,时而跌宕。
靳松的歌最苦 X ,小植的最沧桑,大军的歌最温暖,我的最装 X ,菜刀的歌最奇怪,各种肾上腺素的味道。
那时候,菜刀已经开始在宁蒗山区的彝族山寨当支教老师。他在小屋当义工时基本的温饱有保障,去支教后却基本没有了经济来源,我让他每过几星期回丽江一趟,把小屋的收入分他一部分当生活费。他知道小屋存在的意义,故而并不和我瞎矫情。
菜刀最初写歌是我撺掇的,我一直觉得他骨子里有一种很硬朗的东西,若能付诸音乐的话,会创作出很奇特的作品。他采纳了我的建议,边支教边写歌,后来制作了一张自己的民谣专辑,每次回丽江时,都站在街头卖唱、推销CD,打算用卖CD的钱给孩子们买肉吃。
他实在是没钱,手写的词歌单,封套也是自己用牛皮纸裁的,有的是正方形,有的是梯形,比盗版碟还盗版,故而几乎没人愿意买。
一箱子碟卖不出一两肉钱,菜刀很受打击,一度有点儿沮丧。
有一天,菜刀从街头回到小屋后,情绪很低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闷着头,我随口问他今天的销量如何,他用手比出一个”0″,然后苦笑了一下,很认真的问我:大冰哥,你觉得我真的适合唱歌吗?
我说:啊呸,不就是碟片卖不出去吗,至于吗?
当着一屋子的客人的面,我不好多说什么,递给他一瓶风花雪月让自己找酒起子。菜刀好酒,一看到啤酒眼里长星星,喝完一瓶后很自觉的又拿了一瓶,很快喝成了醉猫。喝完酒的菜刀心情不太好,他美滋滋的拿过吉他拨弹几下,高声说:接下来我给大家唱首原创民谣……
我说你省省吧,舌头都不在家了还唱什么唱。
他不听劝,非要唱,且满嘴醉话:今天晚上就算是我的原创音乐告别演出了……以后我再也不唱自己写的歌了,以后大家想听什么我就唱什么,我唱五月天去……我唱TWINS去……
他弹断了三弦,把自己的作品唱了两首半,剩下的半首还没唱完就抱着吉他睡着了,不一会儿,呼噜打得像小猪一样。
菜刀年轻,众人把他当孩子,没人见怪,大家该喝酒喝酒,该唱歌唱歌。我起身把菜刀横到沙发上睡,喝醉的人重的像头熊,好半天才搞定,累的我呼哧呼哧直喘气。
正喘着呢,兜兜说:菜刀的CD,我们要十张。
我吓了一跳,十张?
大树掏出钱夹子递过来,兜兜一边数钱一边悄悄说:别误会,我们是真觉得他的作品挺不错,真的很好听,他不应该放弃。我们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先买十张好吗?
她把钱塞进我手里,又说:明天等菜刀老师醒了,能麻烦他帮忙签上名吗?
菜刀趴在卡垫上一边打呼噜一边滴答口水,起球的海魂衫一股海鲜味,怎么瞅也不像是个给人签名的人。
那应该是菜刀第一次给人签名。
他借来一根马克笔,把自己的名字在报纸上练了半天,往CD上签名时他是闭着气的,力透纸背。
他搞的太隆重了,像是在签停战协议。
兜兜接过专辑时对他说:菜刀老师,我喜欢你的歌,虽然发音很怪,但你的歌里有情怀。加油哦
在此之前没人这样夸过他,我们一干兄弟在一起时很难说出褒奖对方的话,这算是菜刀看自己的音乐获得的第一份认可。
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直乐,菜刀老师像个遭到表扬的小学生一样,耳朵红扑扑的。他努力调节面部的肌肉,想搞出一副淡定的模样,却怎么也合不拢嘴,没办法,菜刀老师的门牙太大了。
精神状态决定气场,此后菜刀的街头演唱充满了自信,虽然销量还是很差,但再没听他说过要放弃原创这一类的话。
他把那种自信的气场保留了很多年,他曾站在《中国达人秀》的舞台上理直气壮的说:我写歌是为了给孩子们挣买肉吃的钱。也曾站在《中国梦想秀》的舞台上说:我是一个支教老师,但也是一个民谣歌者。
菜刀后来接连出了两张专辑,都是在支教工作的间隙写的,他的歌越写越好,第三张专辑和第一张相比有天壤之别,慢慢的,他有了一群忠实的音乐拥趸,也影响了不少后来的年轻人。
最初唆使菜刀写歌的人是我,最初帮他建筑起信心的人却是兜兜和大树。
兜兜和大树不会知道,若无他们当年种下的那一点儿因,不会结出当下的果。
有些时候,举手之劳的善意弥足珍贵。
虽然我不确定当面他们买碟时,是否真的爱听菜刀的歌。
兜兜和大树还帮大军卖过CD。
大军是我的仫佬族兄弟,胡子男,音乐疯子,资深流浪歌手。我不喜欢结交不三不四的人,所以我认作兄弟的人一般都很二,大军是个中翘楚,他那时刚干了一件二到家的事情——把累年16万元的积蓄取出来,倾其所有制作了一张专辑。
他的这张寺辑叫《风雨情深》,塑料的外壳,铮亮的黑色胶盘,制作精良,肉外兼修,编曲和录音不亚于一个出道歌手的专辑品质。
但花了16万啊!有这个必要吗?
我骂他败家,骂了半个多小时:你花一万两万做个好点的Demo(样片)就得了,有必要把全部身家押上去吗?你有几个钱能糟蹋?一张碟你卖50块的话,得卖3200张碟才能回本。你能保证丽江天天不下雨吗?这里半年是雨季!你能保证琴被城管没收的时候碟片不会被没收?你又不需要打榜又不需要拿金曲奖,你这16万等于是打水漂儿啊,吧啦吧啦吧啦……
我负责骂人,大军负责被骂,一边还笑眯眯的喝茶。
大军很包容的看着我说:那可是我自己写的歌啊。
我形容不出那种眼神,好像他是个戴红箍的,我是个随地吐痰的。
新碟出来后,大军继续以卖唱为生,计划着攒够了钱再出第二张,他甚至已经把第三张碟的封面都找人画好了。我计算了一下投入产出比,回想一下自己认识的那些心狠手辣的理财经理,没有一个黑心理财经理的手段有大军对他自己狠。不过说实话,大军唱歌确实好听,他有自己独特的嗓音和风格,老暖男一枚。大军气场很独特,他在街头唱歌时简直可以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你若给他鼓掌,他是面带微笑宠辱不惊的。收钱时他有种天经地义的理直气壮,他会说:哎呀,谢谢你支持我的音乐……我的碟好啊,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音来……
每回听他这说句话,我都暗暗咽下一口血,眼前飞过一只乌鸦,尾巴上拴着个牌子,上面写着:16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