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中国文化里,耻感曾经大盛,一次是孔子感叹礼崩乐坏而梦周公、修春秋、编六艺、注易经。一次是宋明理学搞复兴运动,“存天理、灭人欲”,给中国人穿上了道德的紧身衣,产生了一大批道学家,将活泼泼的生命弄得老气横秋,生活质量很差。最近一次,则是民国三原儒(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意图将中国人的礼乐传统续上。有人比喻说,手筋脚筋都被砍断了,这几位大儒想要再续上。砍断的原因有:自身流弊、政体混乱、西潮渐进。用儒家原训而言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这三次针对耻感的文化运动,可以说,孔子制订的道德衣裳刚刚好;朱熹一路太逼窄了,逼凡夫成圣人;马一浮一路又不合时宜,生活方式演进了,旧衣裳不合身。
羞耻和天性解放并不矛盾,打着羞耻的幌子,约束天性,或打着天性的幌子,搞不知羞耻、不怕丢丑的事情,都是可耻的。这中间有一个“度”存在。但如何掌握好这个度,则自在人心。道德和功利的关系,英国的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就说过:“什么是道德,就是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
以前骂人,说“你这个丢丑卖国”的家伙,那是很严重的斥骂,或骂“卖友求荣”等等,但现在,丢丑和卖国是联系不起来的,卖友求荣,似乎为了个人利益也可以理解。
看影视三十年的变化,从牵手、拥抱、接吻、露点到三级、AV或郭美美和干露露,人们对羞耻的免疫力越来越高。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羞耻和道德标准,有时,过一点便为耻,不逾矩便为羞。羞和耻是一对矛盾的共同体,孔子到七十才懂得“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奥妙。
茅于轼在《中国人的道德前景》 一书中说:“第一个象限就是利人利己,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第二个象限是损人利己,对自己有好处,对别人有坏处。第三个象限就是损己利人,自己有害,对别人有好处。第四个象限就是损人损己或者损人不利己,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坏处。”利人利己、损人利己、损己利人、损人损己这四种情况,最好的一种情况,从全社会来讲是利人利己,从道德来讲损己利人是最好,损人利己是最坏的,但是从一个社会上来看,损人利己和损人损己是同一件事。
孔子也说到过这件事。《吕氏春秋》有:“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这便是利人利己的故事,如果子路不受牛,则其他人不会效仿“拯溺”了。
茅于轼担心的是,现在的人行事往往是处在第四象限内“损人损己”。以为害了别人,心里暗暗高兴,不料种因成果,在想不到时自己吞下苦果。
耻又分个人之耻与国家之耻,一般情况下,二者是统一的。但若礼崩乐坏,则个人之耻是国家之荣,或国家之耻是个人之荣。
耻感发乎天性,有时当时便知觉,有时被蒙蔽,慢几拍,过后才醒悟,所谓“知耻而后勇”。耻感文化既受社会影响,也受历史影响,最后,变成每一个人身上既有个体,也有全体人类,“一就是一切”。
人有人格,耻感的丧失,即人丧失自己的尊严和应有的身份,然后从“人性”向“奴性”下移,人的权利被剥夺,自我认知也趋于“精神矮化”,人于是变得“屌丝化”。从最开始的抵抗到麻木,然后到合谋,最后成为时代的帮凶,正如季羡林感叹说“坏人是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因此坏人不可能变好”,无耻者极有可能是不知道自己是无耻的,好在其一旦知耻,便会“后勇”。
这也是我们对这个社会抱有信心的缘故。知耻是好人和坏人的分界线,也是坏人能不能变好的标志。
避世、行世、济世,也是知耻。
耻者,止也,有所为有所不为。头上有星空,内心有道德律。关键是,这道德律不能约束他人,只能约束自己。凡是打着道德的大旗让别人有耻的,一定是无耻之徒。知耻,只能反求诸己,只能自我完善,只能返观内视,一旦约束他人,便成道德审判、正义绑架、个人优越感的大放送。这便是其可说和不可说的地方,也是流弊甚广之处。
无耻者要做很多事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无耻,知耻者什么都不用做便让人明白他的知耻。凡知耻者,必有闻过则止、改过自新、止于至善的机会。
无耻者下贱,知耻者高贵。不怕丑不是一种钝感力,而是一种爱的能力的退化,怕丑不是一种脆懦,而是生命的底线打出的信号灯。
是非在哪里,界线就在哪里。无关功过,无关荣辱,无关得失,但关乎世道人心。千百年来,未曾变过。
明代学者王阳明提出“致良知”,流传着一个他的故事——一次被盗贼所困,盗贼问:盗贼可有良知。他答有。盗贼不信。他说:你们把衣服脱下来,我一层层证明给你看。脱到裤衩时,盗贼不愿脱了。王阳明说:“你看,这知耻就是你们的良知。”
亚当夏娃被赶出伊甸园,赤身裸体,但知拿树叶挡住私处。这个故事正因为知者众,反而听起来不那么吸引人。
知耻,即知觉的一种。知而不觉,是大耻,知而有觉,即良知。
孔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孔子的好,在于个人的修身;孔子的不好,在于治人。一俟治人,便成为手段、功利与术用了。听孔子,也要听一半。孔子之语,企图太大,“中人,不可语上也”。
高群书导的平民电影《神探亨特张》中,警察审问小偷时,小偷辩解说:“社会上有那么多缺大德的人你不抓,为什么偏偏盯上我啊。”无耻者的逻辑是:总有人比我更无耻。
张立宪扮演的警察过去拍了拍贼的肩膀:“你呀,五行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