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在黄昏时分，光线恰好进入那样一种时分：可以看见家具的轮廓与亲人们的身影，可是，你看不见它们的光泽与他们的表情。一切都模糊起来，这种模糊象征着某种宽容，似乎一天的疲劳、胡闹与虚度都有了可以解释的理由。你可能是想叹一口气，或者想加件衣服，而往往就在这个平凡空洞的时刻，偏头痛，它来了，像猫一样从门缝里来了，在你毫无意识的时候，它跳上了你的肩头、到了你的额头。
这会儿，它成了一把精致而顺手的小锥子，在你的左前方或者右前方，在侧面额头某个极不确定的位置，它轻轻地极有耐心地敲打，不是那么重，却一直不停下。有那么一会儿，它又变成玩具小提琴，吱吱哑哑地永远是一种单调的声音，没完没了地拉下去，低而刺耳，拉得心脏尖儿都有些碜起来。你感到恶心，想吐,事实上这呕吐欲稍纵即逝。
没有人看出你的痛，除非你去诉说。这是从外表上看不出病变的疾病，这是需要你去独自忍受的小痛苦。当痛苦不得不成为隐秘，这痛苦就变得有些遗世独立，甚或多了几分骄傲与自爱的意思。
你轻轻地站起来，不敢摇头与咳嗽，不敢用力咀嚼，因为这些动作会使小锥子变得像小鎯头。你缓慢地动作，有些像老人，一边回忆这一天来的事情，是否真的那么烦忧那么伤脑筋那么乱若团麻，以至大脑这个器官开始发出抗议，它撒娇一般地，在某个小小的角落开始疼起来了。
疼，并且，偏。于是那不疼的另一半也终于变得不适起来，就像手上提重物，要么两边都提，要么两只手换着提。现在你开始天真地幻想：要是，能换一换，偏到另一边去疼疼，该多好呀。然而这是妄想。偏头痛就是偏头痛，它固执地停在那最初的一边，立意要跟你厮磨这一天中最后的时光。
你坐在越来越暗的光线里，似乎自己已成了家具的一部分，成了人们看不清的静物。你吞咽下微凉的开水，一边悄悄地伸出食指，摸索着去找寻偏头疼的准确位置，可它在哪里呢，不到巴掌大的地方，却忽然成了迷宫，那痛在血管和神经里戏弄般地灵活游走。
终于，在数次试探与确认之后，你感到，你指认到它了，你按住它，不断地按摩搓揉，做徒劳的指尖运动——好像好一点了——松开手指——不行，还是疼，有一两根血管甚至跳起舞来，嘣。嘣。嘣。
于是，你自嘲地撤退下手指，听之任之，肆意沉湎在某种惰性的迟钝与绵软之中。亲人们在家常中走来走去，有人打开这房里的照明，突然而至的灯光使得周围的一切忽然变得像话剧舞台般虚幻，这跟偏头痛叠加在一起，带给你某种隔世的恍惚。
你试图拿起一本书，可是那些白纸上的黑字忽然变得特别的小了，遥远了，冷冰冰了。你张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不，等一等——现在连颧骨的运动也会加剧偏头痛的程度了。
于是，你想到了床，那也许是唯一可行的归宿。在黄昏时分，你不得不携带着额边的疼痛趴到属于夜晚的床。你把头尽量地偏过去，让因疼痛而变得沉重起来的那一面最大限度地靠近枕头，为此，你的鼻头也陷进了枕头的深处，你嗅到了一些气味，平常所忽略的，那是头发与脖子的味道，是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味道，是缠绵与遣倦，是流连与艳情。你小心而仔细地嗅着，放纵着无尽的想象，不觉中走进了昏睡的田园，沉重的夜色像被子那样盖上来了，你跟偏头痛一起走进越来越越深的梦田……
2
或者，从另一个角度看，从所谓的审美学与心理学的视角来看。同样是头痛，偏头痛就比头痛要有风致得多。一个偏字，就有了分寸感，有了类似黄金分割般的取舍，尤其对女人来讲，这是少有的几种可以在公共场合毫不掩饰的病痛——当着陌生的人群、暧昧的异性，她毫无顾忌地用两根手指压住一边的额角搓揉。因为用力，她瘦长的指关节有些微微突出，手腕处青色的血管显得有些触目。
但就是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丝与刚才完全不同的风韵，她向人群及身边的异性诉说了她的偏头痛，她的不适，她的弱。她皱起眉头，但又勉强地一笑，表示她可以克服，仍然可以陪着大家尽兴。在她的周围，男人们于是变得小心和体贴起来，声音好像更加温和了，话题开始在与偏头痛相关的层面进行短暂的逗留与徘徊……而其他在座的女人们，在表示关切与慰问的同时，心中竟升起了淡淡的遗憾，不过，她们是不肯承认也无法意识到的……
偏头痛对女人来讲是有些渊源的吧，翻看古代女子画像，逢到病中美人，头上必有一方红色缠头巾，横着压住额头，在鬓角拐弯处扎成一个哀怨的结，她微闭着双目，蹙着眉头，斜躺在那里，任秋风从门缝中吹过，烛光摇曳，脸上掠过淡淡的阴影。这女子到底恙在何处是不重要的，要紧的是她的头部很不舒服，她在忍受风寒与落寞，她额头沁出的香汗早已变成了冰凉的水迹，那一方红绫也压根缓解不了内心的凄凉与惆怅，但她还是小心地再次扎紧这方头巾，似乎这已是她抵挡世间冷暖的唯一盔甲。
辟如，我们看过冒辟疆所作的《董小宛病中小景》图。那是三百年前的秋了，董美人神情萧瑟，独坐拥被，室外枯树寒鸦，情景凄清，画中的小宛绝对谈不上漂亮，但作画者显然意不在貌，而在神韵，冒公子要的就是小宛的这份可怜之态。美人病卧，我见犹怜，更何况爱人之眼乎？观者忍不住会揣摩：这时的小宛，虽粗服无妆，一字不着，仍尽得风流，或许正是因了偏头痛的缘故呢。因为只有偏头痛这样雅致的毛病，方可入画——它虽减美人精神，却添风流韵味，更长才子情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