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左右,我去查看老爷子的情况。他睁开眼,笑着对我说:“我以前是军区卫生部长,你们医院和大学的地皮就是我给划的。你们的校首长前两天还来干休所慰问我们。抗战胜利70周年了,你看我身上还有当年和鬼子拼刺刀留下的伤疤。”
他揭开上衣让我看。只见右季肋区沿肋缘有一条很长很整齐的伤疤,缝线的痕迹还在,看起来像是做胆囊切除手术留下的切口。
“您当时受了这么重的伤,战斗一定很惨烈吧?”
他有些激动,“我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那时候有多艰苦。”
老爷子女儿说这里的环境太嘈杂,能不能给她爸安排个单独的病房。“你看一会儿家属闹,一会儿抢救病人,氛围太可怕了,我这心脏都受不了,何况我爸呢。”
我跟她解释,老人的情况还算稳定,可能是心血管方面的问题,需要继续做些检查。同时请心脏内科的郭医生过来急会诊。
郭医生很快来了,他是心脏内科博士,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这么晚请他过来,我双手合十表示抱歉,告诉他这是一位VIP患者。
等他检查完后,我问他能否收入院治疗。他思考了一会儿,“他的情况目前看不是很重,一般不收入院,病床很紧张,心肌梗死窗口期的患者太多了。”
老爷子女儿跑过来,急切地想让郭医生收入院治疗。“大夫,我爸对我们全家特别重要。”
郭医生表示很为难,但是她不依不饶。正当他焦头烂额时,科室领导打来电话,要求立即收老爷子入院。
既然领导都发话了,郭医生只好协调病床,结果只有重症监护室有一张病床,家属是不能随便进去的。老爷子女儿有些不满,“我们家属怎么能不陪在身边呢,他都那么大年纪了。”我说里面有医生护士24小时值守,他们都很专业。她犹豫半天还是决定暂时不住重症监护室。
老爷子妹妹也来了。一来就大声抱怨,说为什么军职干部都不能及时送到特诊病房。“一个97岁的老革命,你们就是这样对待的吗?他以前做过胆囊切除手术,身体很不好。这还是部队医院,明明国家对有突出贡献的老干部是有政策的。”
我从嘴角挤出一点笑容向她解释:“我们知道老爷子情况特殊,已经向领导做了汇报。心内科也来人会诊过了,安排了住院。你们家属因为不能进去陪,就没有办手续。干部病房我也打过电话了,一会儿他们就来了,我们已经是最快的速度来处理了。”
五
凌晨两三点,中毒女孩的母亲拦住正在查房的我,问她女儿情况到底怎么样。
我有些惊讶,因为我己经跟她解释过很多遍了。这位可怜的母亲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女儿有多危险。“阿姨,她喝的农药剂量太大,远远超过了致死剂量。”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大哭起来。哭声响彻急诊大楼,但没有一个人回头。
“你意思她活不成了啊,她才19岁,刚考上省城的大学。你一定要救救她,他爹在外地挣钱呢,不会欠你们医药费的。”
女孩在病床上大哭起来,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妈妈,我不想死,不是说除草剂毒不死人吗?我不想死……”
我像犯了错的小学生,灰溜溜地回到医生工作站。
天快亮的时候,女孩自己跑过来问我:“医生你告诉我,这个农药到底会不会毒死人?我已经洗过胃了,县医院的医生说没事的。”
我只能苦笑着劝慰她:“没事的,这里条件比县医院好多了,你用了很多药,慢慢会好的。等下给你爸爸打个电话,让他回来陪陪你。”
她那个远在南方的父亲,此时可能已经起床前往工地,正在竭尽全力为这个刚考上大学的女儿挣学费。
女孩回去后,我查了一下记录,近一年来,我们医院已经收治了近百例百草枯中毒患者。这些人多半是跟家人吵架后气不过,想吓唬一下对方,并不是真的想轻生。
我给上级医师发了条微信:老师,上次那个转到监护室,喝了百草枯的女孩,最后治好了没有?
一直没有收到回复,后来意识到才五点多,老师应该还在睡觉。我感觉自己有点晕了。
天微亮的时候,医院领导来了,是来看老爷子的。我急忙赶过去汇报病情。领导对治疗还算满意,然后跟老爷子解释:“我们医院患者很多,床位很紧张,向老首长表示歉意。但急诊科的急救条件是最好的,对您的治疗肯定是最有帮助的。”
“理解理解,我们打鬼子那会儿,连块纱布都缺,更别说青霉素了,好多人都感染死掉了。这里的医生护士晚上都没睡,你们都费心了。我那不省心的女儿这么早把你折腾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后来,护士长接到通知,把老爷子转到干部病房。
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准备写交班的材料,尤其是要把老爷子的病历整理好。我算了算,从老爷子进来到住院,不到六个小时,真的很快了。我们急诊室有躺了一个多礼拜,依然在等病床的人。
接班医生来了。这一晚,我感觉好漫长,像过了一辈子。推开急诊大门,一阵热浪袭来,我这才意识到是夏天。这时,手机震了一下,我收到一条微信。
“那个姑娘家里花了几十万,拖了三个月,还是去世了。最后一直插着呼吸机,生命很没有质量。这个百草枯,目前没有很好的药物治疗,如果喝的量小,及时洗胃,还有希望。当然家里经济允许,肺移植也许还有机会。”
医院外面的十字路口处,交警在车水马龙中自若地指挥来往车辆。大街上一切如常,好像某个角落的生死从来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