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永芬姨妈的第三个孩子——继伟表哥出生。继伟表哥一出生,就声嘶力竭、没日没夜地哭了整整两天。刚开始,大家没在意,哪个小娃娃生下来不哭呢?可是继伟表哥不间断地哭了两天后,外婆感觉不妙,抱起继伟表哥就奔去嘉陵厂医院。
医生发现,继伟表哥的一只胳膊在接生时被生生折断,已经部分坏死,颜色都绿了。嘉陵厂医院医生给的方案是立即截肢。外婆没同意,抱着继伟表哥回了家。永芬姨妈的一个同事懂些按摩接骨之术,自告奋勇要来试试手艺。看过继伟表哥后,姨妈的同事打了退堂鼓,但他说,没准他师父能行。按摩师父的家在距离嘉陵厂20公里之外的大坪。外婆急忙跑到大坪,把按摩师父请到家里来。师父确实是能人,第一次用药之后,情况就有了明显好转。当时交通不方便,师父和外婆约好,前三天,他每天来一次,上药、换药、按摩。慢慢地,情况比较稳定了,师父就每个星期来一次。师父不来的日子,就由徒弟每天来一次。
师傅每次来,外婆都好菜好饭地招待。外公从山东带回的香肠、腊肉、花生,都用来招待师父。外婆说,继伟表哥的那只胳膊,是外公从山东背回重庆的猪肉和花生换回来的。
继伟表哥的胳膊接合得很好,没留下任何后遗症。1971年,外婆离开重庆去山东前,带着继伟表哥,特意去了大坪,向师父辞行,送了当时很贵的咔叽布、花生米做礼物。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好心的师父现在还在世吗?
外婆和妈妈去山东
我的妈妈是重庆八中(重庆著名的重点中学)高67级学生,舅舅是江溪中学初67级学生。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全国大中小学停学闹革命。1968年12月,毛泽东下达“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上山下乡运动大规模展开。1968年初开始,嘉陵厂、居委会、街道办就不断派人来外婆家做工作,动员妈妈和舅舅下乡。
妈妈不愿下乡,她的理由是外公已经支援三线,调到山东去了,家里人早晚都要跟着去山东。刚开始的时候,街道办和厂里来做工作的人,态度还比较和蔼,后来日趋强硬,坚持说去山东之前还是要下乡的,不能以去山东为借口。
妈妈不下乡,在重庆也没有办法就业,家里天天有人登门做工作,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远在山东的外公向民丰厂提出申请,希望解决妈妈的就业问题。厂里回复说必须全家一起来,才可以解决。
外婆来自农村,深知农村苦,农村的女人更苦,她也不愿意妈妈下乡。1971年,经过慎重考虑,外婆决定带上妈妈,前往山东,与外公汇合。妈妈的姐姐永芬姨妈自上世纪60年代末开始生病,到了1971年,病情严重,没有精力照顾三个小孩。去山东时,外婆带上了永芬姨妈最小的孩子继伟表哥。
舅舅在同学们的撺掇下,下乡去了四川达县的大巴山区。后来,舅舅通过招工进了重庆远郊的一个三线兵工厂。上世纪90年代末期,舅舅所在的工厂转制搬迁,全厂搬到成都,跟舅舅一起生活的外公外婆再度踏上搬迁之路。这也是外公外婆2010年去世时,安葬在成都的主要原因。
永芬姨妈的去世
外婆去山东后,永芬姨妈心情越发不好,病情日益加剧,于当年10月去世。刚满20岁的舅舅在大巴山深处得知噩耗时,姨妈已经去世一个多月。姨父后来解释说,他知道舅舅赶不回来,所以也就没有给舅舅发电报。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舅舅的语气很平静。在那个动荡的岁月中,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在远离城市、温饱难继的生活中苦熬时,突然收到这样一封信,其悲其苦,谁人能查?
永芬姨妈是特别孝顺的人,对外公外婆好,对兄弟姊妹也特别爱护。外公外婆原本打算退休后,回到嘉陵厂,跟着永芬姨妈安度晚年。没想到,白发人反送黑发人。永芬姨妈的去世,留下三个小儿女。那年,刘蓉表姐8岁,晓莉表姐6岁,继伟表哥3岁。当时,姨父正处在提干的关键时期,整天忙得要命,根本照顾不上孩子们。1972年春节,姨父将刘蓉表姐和晓莉表姐一起送到山东外公外婆家。
回忆起这段岁月,刘蓉表姐说:“不堪回首的童年印记,在心灵深处烙下永久伤痕。好在有外公外婆的照料,有舅舅和姨妈们的关爱,让我们三姐弟在最无助、最伤心的那个年代走过来。”
妈妈到山东后,认识了在民丰厂工作的爸爸。爸爸一家也是从嘉陵厂去民丰厂支持三线建设。当时,从嘉陵厂调去民丰厂的家庭,在孩子们的婚姻问题上,有的选择了四川人之间通婚,有的选择了和山东人结婚。很多年以后,四川人家庭大多回到重庆,而和山东人结婚的四川人都留在了山东。
我出生于1974年,由外公外婆带大。在家里,我和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讲四川话。一出家门,就自动无缝切换成山东话。1976年,妹妹出生。
全家回重庆
爸爸妈妈的童年和青春时代都是在重庆嘉陵厂度过。歌乐山,嘉陵江,是爸爸妈妈永远的眷恋。1983年,爸爸妈妈通过对调,回到距离重庆市区50公里的重庆西南铝加工厂(三线建设期间成长起来的大型国企)。那一年,外公70岁,退休8年,来山东已经17年。三个子女中,小姨妈在远离民丰厂百公里之外的红旗厂工作,嫁给了济南人张叔叔。当我爸爸妈妈可以重返重庆的时候,全家决定,外公外婆必须一起走。
回到重庆后,爸爸妈妈在西南铝加工厂风平浪静地工作到退休。今天,爸爸妈妈住在重庆市区,日常的主要任务就是给妹妹带小孩。我现在是上海大学的副教授,妹妹则是成都一所大学的副教授。
永芬姨妈一家的三个孩子都生活在重庆。刘蓉姐姐是一家医院的副院长,她的先生是西南大学的教授,他们的儿子去年去了澳大利亚,在悉尼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晓莉表姐和她的先生在嘉陵厂工作,现在已经办理退休。继伟表哥中学毕业后从军,然后回到嘉陵厂,做过全国销售,之后离职,和太太一起,经营自己的商业。
舅舅一家所在的兵工厂后来整体搬迁到成都,外公外婆跟着舅舅一起去了成都。舅舅、舅妈已退休,舅舅的儿子在一家通信企业担任高管。
小姨一家留在山东。随着工厂搬迁,小姨一家去了潍坊。小姨一家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儿子,从事石油相关领域的工作,老二是闺女,从事导游工作。
2010年春节,我们全家一起给外婆庆祝90岁寿诞。没想到也就在那一年,外公外婆相继离开了我们。
2013年,在离开民丰厂30年后,我回到民丰厂,当年的工厂已成废墟。站在外公外婆家的院子里,泪眼婆娑中,我看到戴着帽子穿着中山装工作服的外公在鸡圈边的空地上,手执剪刀,弯腰拾掇西红柿架子,屋里的外婆端着冒着热气的馒头和小米粥走出来,唤我们吃饭,屋里的小矮桌上,摆着一瓶外公爱喝的白酒,旁边还摆着一碟外公每顿都吃的炒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