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烟雨山阴道)
修长弯曲又有着许多古桥连接的石板路,是历史文化名城绍兴的一大“特色”。路的一边是藕池绿田,路的另一旁是一条碧清可鉴的河,河沿的岸上,是一个又一个葱绿的村庄,村庄的后面大多是一座座苍翠的山冈。这一条又一条江河和沿江河横野的石板路,便是古人所谓的“山阴道”。
“有水则是路,路旁定有河”,这就是山阴道的异趣。古代的墨客游人,总喜欢借舟坐一程水路,再上岸踏一段石板道,这种坐坐走走,边走边吟唱的游览之法,据说还是唐代诗人们的共同创举——唐诗之路。而他们留在这山水道上的诸多吟句,如今仍甜美着无数往还的游客。例如孟郊的《越中山水》,例如李白的《越中秋怀》,好好地读一遍读两遍读三遍,慢慢体会它,它至今仍会报偿你,向你展示昔日这山阴道上繁复多叠的美丽。
古人所言的山阴道,大抵都是“山青水绿花燃少行人”之道,人在这道上行游,看看水乡的各种石桥,望望四周的野景,听听河溪的喃喃流动声,偶尔见着一两个农人从对面的道上挑着“翠”担走来……心中便充满了一种静幽的喜悦。而如今虽高铁、高速公路和乡镇公路纵横其域,但古时诗意般的山阴道仍遗存在其间,游人仍能如唐诗人们那样,高枕于乌篷小舟中,时而弃舟踏岸于道上,观赏着河岸的垂柳点水,数数道上的一块块历史的青红石板,也会觉得这山阴道仍是江南梦境的总依归呢。
古时山阴道大抵可分三种类型。一为“闹道”,亦称“官道”。最为出名的,是伸向西施故里的条西南之道。作为交通,此道已被绍诸高速公路取代,但作为旅游线路,它仍属“闹道”。全线幽曲悠长几百里,又多有名胜古迹。如木客山,为越王勾践伐神木之山;姜婆山,埋葬着明代奇才徐渭的清骨;斑竹庵,留存着娥皇女英“斑竹一支千滴泪”的传说;兰亭,记载着“流觞曲水”的千古书家盛事……东晋名士王献之当年漫步其上云:“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其后,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独步此道,又高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句。由此,山阴道声名远播,名士行吟不绝。我喜欢读些古诗,每当读到唐、宋诗中的山阴会稽句,就不禁悠然神往。如今,在面对桃红柳绿的时刻,我虔诚地用两腿走过这条由石板铺成的千古山阴闹道,用两眼膜拜这现代文明里的 “越水长青水长白,越人常家山水国”风景, 用一颗现代心来贮存近似原始的“山野水泽隔世人”的一缕缕古典芳香,也算是采撷了无穷的至美至乐了。
山阴的另一种道路,则是宁静幽苍之道。这种道路,多在河边田间,然后一直弯曲延伸到山谷溪旁。我们在这样的道上走着,有时走得疲乏了,便席草地坐下来,有时甚至索性卧躺在花丛中的草毯上,一边感受着玫瑰花瓣堆叠芳香软床的滋味,一边参悟左右恣意横绿的青山及山壁缝隙中涓滴不绝的一注注细眼山泉,也就参幻出古时山阴道上幽妙之景,细味到古时山阴道上的那般原始的风多露重、地老天荒来。
绕过“矫情”隐士谢安当年歌舞的东山“蔷薇洞”,踏上谢灵运的木屐之径,我们来到吴人于吉炼丹的太平山。此刻正近中午,幽谷中升腾起袅袅炊烟,缭绕于“空起石室”与峰峦青林翠竹间。我们坐在“五色交辉”的石壁下的清流绿岸上,静静地品味着横岭侧峰间的“山阴幽绿”之美,领略着这曲幽巽溪里的“沉鳞竞跃”的欲界仙境,不由人不目夺神移。举步深入,见不远的密林深处,藏匿着几幢乳白颜色的别墅小楼,楼的东侧有一片桑地,几个山阴姑娘正在采摘鹅黄嫩叶;南边是一泓清水的池塘,柳雨荷风牵微波,麻鸭白鹅顾盼游;西头三开间竹器作坊内,男女八九人,正编制着各种工艺竹器品。他们那种欢快的脸色和那熟练的手工,都足以表明这里人们的安居和乐业;最北首的坡地上,一群圆脸少年,正围坐在树荫下一张张方桌旁写字画画。其中一位小女孩见着我们,便伸出藕臂,指着头顶树冠微笑。我接口说:小姑娘,你们这里的树真大真绿啦!而她却摇摇头说:“不!叔叔,你看树冠之上这天!”
“天”!我顺着冠隙仰望,果真看到了那片蓝过千古而仍然那样蔚蓝着的天,一尘不染令人惊呼的蓝天!小女孩见着头顶之上的蓝天感到好奇,而我等活了几十个年头的人,也一时都给愣住了。嗨,久违了的蓝天,竟在这山阴道上、在这山阴小女孩小手的指引下发现了——神迹似的蓝天。
一棹碧波春水路。山阴的第三种道便是蜚声海内外的水路。绍兴有2000多公里的纵横河道,其水域面积超过70万亩。在这漫漫长河里舟游,有时擦着越舍的石壁,闻吴歌越曲从窗中飘出,使人想起了章炳麟先生的“江浙吴语,宾海下湿,而内多渠浍湖沼,故声濡弱”这段名言。为此,确信这山阴人的软语柔曲,原来确与泽地多水有着关联。鲁迅先生对家乡的柔江碧水特具感情,曾在一篇散文诗中这样描绘过:“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先生是慨然啸吟之词常出笔端之人,这样的旖旎纤柔之作实属稀罕,要不是这山阴的流水之长之柔,他能写出如此的柔文吗?
坐舟连续转了几个弯,过了年代不一的数十几座桥,便绕到了亭山。亭山西侧有野翁蜕岩,是古代山阴道上的一处胜景。孙权之父孙坚,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戏曲家祁彪佳都墓葬于此。当年陆游偏爱这方佳景,常泛舟于此,作有《秋夜泊舟亭山下》诗。诗曰:逢水逢山到处留,可怜身世寄孤舟。一汀苹露渔村晚,十里荷花野店秋。
舟过“野店”,便是岩石孤丘,俗称九里山,为旧时绍兴著名园林,现仍不改原貌。是晋代的骠骑将军孔愉最早看中这地方,将山下数亩为宅;北宋的王氏在此扩建“王氏山园”。到了宋室南渡时,陆游父陆宰,又将其修为别业,筑“赋归堂、六友堂、遐观堂、秀发轩、放鱼台、蜡屐亭、明秀亭、柱颊亭、抚松亭”……轻舟往游,望其门,如楼阁之在烟云中;入其堂,登其亭,廓然如形骸之出尘世外。是这块宝地,滋养了陆游,使其成为一位文情斐然的诗人、一位充满悲壮意味的爱国志士。
小桥流水和曲曲石板构成的山阴道,是一种禅境。这种禅境,不是古佛青灯下的“禅”,而是一种“应接不暇”的感觉。文人笔下山阴道确是可以有无限题咏的。
山阴的水到了夏商后被称作为禹水。是大禹疏通了这里的河道,才有了这样平静和泰然的流水。4000年的旧事,多少风风雨雨的骚扰?可是,山阴道并没有把沧桑写在脸上,只是河道拓宽了,石板道更新了,浓荫碧水更添韵味了。但她的温馨、宁静、柔美,仍包容着古往的博大和深刻,仍能让人读出两千年前《尔雅》里那种关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草木虫鱼”的释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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