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老广东的中草药摊,档主自采草药出售,同时替人看病,也完全是无证经营。
清末外销画,描绘了昔日中医把脉的情形。
大本营(广州大元帅府内政部)1923年开出的中医生开业执照。
1933年12月10日,天刚蒙蒙亮,永汉路上已经人头簇簇,这些人不是什么时髦男女,而是一群赶考的“老中医”。只见他们身着长袍,头戴瓜皮小帽,脚蹬圆头布鞋,手里拿着笔砚,急匆匆往设在勷勤大学的考场走去,一路还不时地唉声叹气。要说中医在这里至少也有上千年历史了,前人行医向来不需要牌照,偏偏到了他们这一辈,却非得参加什么“执业考试”,考试若不及格,端了半辈子的饭碗就保不住了,实在是时运不济。然而,抱怨归抱怨,面对巨大的时代变革,这一群被当时媒体公认的“复古派人物”无奈而焦急地踏上“转型”之路,其间有悲有喜,有笑有泪,时隔近百年之后,这段艰辛曲折的“转型”之旅依然值得我们借鉴与反思。
采写/广州日报记者王月华
图/fotoe
传统
师徒相传 无照经营
庸医沾光 浑水摸鱼
我们在之前的文章里说过,广州千百年来的中医教育,一向秉承的是“师徒相授”的传统,而且大多会传给信得过的,免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如果有人想去大医院混个差事,那一定是要经过医学考试选拔的,入选后还要苦苦念上好几年书,把“大方脉”(内科)、“小方脉”(儿科)、疮疡(外科)、“妇人”(妇科)、“正骨”等科目学个遍,才能顺利毕业,吃上皇家的俸禄。不过,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比如,在19世纪末,通过正规医学考试的“皇家医生”总共只有数十个,其他不计其数的民间中医,根本不用操心“考试”这档子事。谁有秘方验方,谁得了名师真传,谁看了中医典籍自学成才,都可以挂个招牌,开馆行医,挣钱谋生。这是地道的“无照经营”,却完全合理合法,千百年来,一向如此。
“师徒相授”的传统的确培养了不少名医,岭南中医传统得以源远流长;但不可否认,不少医术差、胆儿肥的江湖庸医也趁机沾了“无照经营”的光。反正“医生”的名头可以自封,能不能赚到钱,就看谁更会忽悠了,故而历朝历代,庸医层出不穷。
我们上一期介绍的岭南儿科名医陈复正就曾不止一次厉声呵斥充斥在儿科领域的江湖庸医。像“小儿惊风”这样的疾病,这些庸医就发明了“天吊惊”、“看地惊”、“猪犬惊”、“鲤鱼惊”、“蛇丝惊”等种种诡异的说法,听上去不像是在诊病,倒像在写奇幻小说,充满了狂野的想象,陈老先生一怒之下,把“惊风”这个病名都从其医书里一笔勾销,换了另外一个名字。老先生这么做固然有点矫枉过正,但也可见其对庸医充斥江湖的愤愤之心。 变革
官方推行 执业考试
没有牌照 饭碗不保
20世纪初,“医生执照”作为舶来品,开始进入中国。1905年,清政府在巡警部警报司内设立卫生科,“执掌考核医学堂之设置,考验医生给照”。然后时局纷乱,这一构想的落地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说起来,广州还是最早推广中医执业考试的城市之一,早在1913年,广东都督府卫生司司长就提出了“为中西医备案发照”的计划,但由于时局动荡,到了1921年,这一计划才付诸实施。当年2月,广州市政厅成立,下设卫生局,这也是中国最早建立的市级独立卫生行政机构,市政厅随即颁布了《广州中医生注册章程》,规定“凡中医生须在卫生局注册,领有证书始准设馆行医”,而“领证”的前提则是通过卫生局组织的考试。为了督促中医尽快“领证”,以终结“无王管”的局面,官方还出了一记狠招,如果中医无照经营,一经发现,不但要勒令停业,处以罚款,医院善堂不得聘用,患者看了病也完全有权不付任何报酬,后面这两招简直是釜底抽薪,弄得医界人心惶惶。
有趣的是,该章程同时还规定,“中医生开方写字不得潦草,凡药名不得混用同音之字,并须署名药方之上”,我不厚道地猜测,这个规定,大概是用来对付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江湖庸医的。不过,对富有经验的老中医,官方还是“相对放宽”,规定“凡行医十年以上而年过四十岁,经卫生局查实或中医公会公认其为合格者,可以免试‘领证’。”
章程出台之后,有人调整心态,认真准备考试;有人心里发虚,开始准备改行;有人认为坏了祖辈规矩,大不以为然;还有一些人则抱着变革未必会持续的侥幸心理。半年后,就在大家各怀心思,众声喧哗之际,广州史上第一次中医执业资格考试正式开锣,市政厅派出官员临场监视,中医公会、医学卫生社分别派员参加命题;全广州有300多人参加了考试,结果录取了160多人,这也是广州历年中医执业资格考试中录取最为宽松的一次,此后再也没有过如此之高的通过率了,估计那些一开始持观望态度,后来为了拿张执照一考再考的人,一定因为没有当机立断而后悔不迭。
奇观
上千人赶考
和尚凑热闹
如果我们以简单化的态度看待历史的话,或许就可以下一个结论,说中医执业考试的推行,推动了近代医疗管理的规范化,彰显了时代的进步。这么说当然不算错,但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现实的复杂。广州的中医执业考试是在新旧观念的激荡冲击中问世的,各种观念和利益的较量时时影响着官方的立场。从1922年举行第一次中医执业考试开始,到1937年抗战爆发,官方共举行了7次考试,但每一次的立场都有变化:它一时规定中医学校的毕业生可以免予考试,一时宣布全城中医学校“办学无名”,毕业生不再享有“豁免权”;一时宣布考试定期举行,一时又说中医理论玄而又玄,最好的对策是逐步停止发照,任其衰微。再说,传统中医讲的是“师徒相传”,坊间仅有的几间新兴中医学校,教材都是现学现编,执业考试更是一无教材,二无大纲,中医理论又门派众多,各门各派的理论天差地别,到底考试会考啥,大家都两眼一抹黑,只能撞大运。想象一下,假如你是一个当年在广州安安稳稳干了半辈子、自以为后半辈子也可以安安稳稳过下去的老中医,突然面临这么命运攸关、可又复杂混乱到几乎一塌糊涂的局面,是不是也会独自站在风中凌乱,同时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这个世道,看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