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的孙芸坐在会议桌前,看着写有签约条款的协议书在碎纸机里“哗啦啦”变成碎片,内心毫无波动。
身形削瘦的她在解约协议书上飞快签完自己的名字,走出公司大楼。
离开前,她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这幢楼位于上海淮海东路和西藏南路的交界处,有十几层高,上半截楼面布满蓝色反光玻璃,底下是旧得发灰的暗红色大字标牌“新尚数码广场”。
如果只看外观,没人会注意到在这栋楼的二层还有一个偶像女团剧场。
三年前,孙芸加入绒翼文化旗下的少女偶像组合“Idol School”,成为组合的第一批成员之一。在经历上升、低潮和没落之后,她终于决定退团离开。
微冷的空气里,她点燃一根烟,随后汇入人流。
梦想的橱窗
2014年10月19日,一百多平米的报告厅光线明亮,40多个18岁左右的女孩分散坐在白色座椅上,不少家长陪伴左右。每个人面前有一张深蓝色的长桌,桌上放着一块块粉色号码牌。
这天是Idol School一期生终审,坐在台下的孙芸看起来有些紧张。素颜的她肤色白皙,穿着一件米白色连帽衫,齐刘海下面有一双恬静的眼睛,长长的马尾落到肩上,头绳上绑着一颗小樱桃。
成立之初,Idol School以“伴随大家一起成长”为口号,采用日本大型女子偶像组合AKB48的养成系偶像培养模式——以小剧场为基础,“把一些没有那么专业的小姑娘,扔到一个演出难度很高的舞台,高频次演出,用时间来换取她们的能力。”Idol School联合创始人王一凡介绍说。
Idol School三期生选拔现场。 图来自偶像学园官方微博
孙芸对偶像女团并不陌生。
上初三时,她看过以AKB48成员为原型的动漫《AKB0048》,穿着制服的少女站在飞碟上边唱歌边打坏人,话筒一摁,会弹出来一把刀。
后来她看到AKB48的现场视频:偶像一首歌换一套衣服,站在舞台中央,离观众很近,台下的人们接连不断且有节奏感地呼喊。她心里震动了一下,“被人喜欢真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啊。”
投资人陈悦天说,“秋元康(AKB48创始人)说过,48系是梦想的橱窗。”他一直关注偶像等文娱产业,调研了多个女团项目,2014年主导了创新工场对SNH48的投资。“养成系偶像有一个叙事框架:你们在外面,看着里面闪闪发光;也许你进入这个体系,就可以变得同样闪闪发光。”
2012年,SNH48以AKB48海外分团的身份成立。孙芸跃跃欲试,她入选了三期生,但五百万的违约金吓退了她。
两年后,机会又一次降临——Idol School终审结束,孙芸顺利通过。女孩们手举通过证书,在一面藏青色的背景墙前合照。闪光灯“咔嚓”一响,孙芸站在最左边,羞涩地笑了。
一旁的妈妈叹口气,“拦也拦不住,看来这是命啊。”
这样的喜悦似曾相识。她想起一年前参加初中卡拉OK大赛,她和另一个女孩全开麦(注:真唱)表演,“又唱又跳又battle(注:指斗舞)”,全场男生跪在椅子上尖叫。
她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个会发热的鼠标垫,打开包装纸,里面夹着一张心型的便利贴,是音乐老师给她的留言,“你以后的路一定不简单,你要好好走下去”。
出道的幸运儿
季叶比孙芸晚一年入团,这个笑起来声音爽朗的18岁少女有着圆鼓鼓的苹果肌,眼睛也圆圆的。
季叶生活照。 图来自季叶微博
刚进团,季叶在各种新词汇里转圈圈,“等会儿放intro(注:开场音乐)”,“下一首把一号话筒miu掉(注:mute,消音)”,“我们要拍个口条(注:宣传片)”。她懵懵懂懂,只能跟着通知走。
第一次拍定妆照前,化妆师拿刷子在自己的鼻梁上轻轻刷过。她照了照镜子,惊讶地发现鼻子也可以画出来,“还要贴假睫毛,诶呦我的天”。
季叶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幻想着当明星的感觉。
孙芸也一度不知所措。第一场握手会时,走到面前的粉丝让她慌了神。她看身边其他的小偶像说“辛苦了”,她也转过头说“辛苦了”;其他人冲粉丝笑,她也眯起眼睛,咧嘴露出微笑。
真正的考验是出道首演前的高强度训练,20多个入选学员,最后能出道的只有12个。
连着一周,天刚亮女孩们就到人民公园跑圈。她们绕着跳广场舞、打太极的老年人一跑就是十圈,孙芸的心咚咚跳,衣服湿透。跑完她瘫倒在休息室,半小时后继续上舞蹈课。
每天的课程表满满当当,上午声乐、下午舞蹈、形体……连自拍也要重新学起,公司请来一个网红,张开嘴,露出牙齿,“青菜,菠菜,大白菜,跟我念”,孙芸跟着示范,挤出一个标准的笑。
训练完回旅馆,明明累到腰酸背痛,她和室友照样不想睡,聊八卦、聊化妆品到凌晨一两点,“结果睡得特别踏实”。
Idol School桥组成员合照,左一左二分别为季叶、孙芸。 图来自季叶微博
孙芸出道的日子赶上了国内女团成立的井喷期。据自媒体“娱乐资本论”统计,2016年类似的偶像女团纷纷涌现,数量达200多个。
王一凡回忆,当时许多互联网资本看好中国女团的发展,比如“YY”(欢聚时代)给Idol School投了很多钱。
2015年8月22日,出道的日子来了。
出道首演前,成员们一起加油打气。 图来自偶像学园官方微博
“Idol School!Idol School!”上海华山路643号马兰花剧场,开场音乐还没响起,黑暗中就爆发出整齐浑厚的男声,粉丝们挥舞着荧光棒,会场化为一片星海,200个座位几乎没有空缺。
跳完两首歌,12个女孩站得笔直,蹬着黑色高跟靴,穿着层层叠叠的紫色短裙,手臂上隐约显露出肌肉线条,顶光一束一束打在她们泛红的脸上。
17岁的孙芸站在后排,手握话筒,还在微微喘气。她上前一步和粉丝打招呼,“大家好,我是Idol School的孙芸,大家可以叫我包子!”2秒后,台下传来呼喊:“包!子!”没有冷场,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刚出道那阵,团里所有女孩都渴望舞台。一名在浙江、上海来回奔波的成员在一次公演期间发烧到38度,她还是跳完了全场;另一名成员膝盖积水,到了要开刀的地步,仍然坚持出场,在台上跳到一半,轰然倒地,把底下粉丝吓得心惊肉跳;“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豁出这条命也值得”,一名高个子的成员说。
Idol School的工作人员沈清记得,成员在台上容易兴奋,演出服有时候也比较紧,人会缺氧,工作人员时常需要在后台备好氧气瓶。她负责管理成员的演出服,每场演出下来,她发现成员的衣服都是被汗浸透的。
首演后,孙芸刷朋友圈,到处都是她的出道发布资料:“这是我同学,已出道。”很久不联系的朋友突然出现,对她说:“你现在好厉害啊”,“当明星啦,以后记得给我签名”,配上一个张嘴惊讶的表情包。
很快,孙芸有了自己的粉丝。公演后的见面会,一个戴眼镜的男粉丝对她说,“我要移民去加拿大了,最后一次来看你”。见面会结束后,孙芸坐上接成员回程的大巴,她隔着车窗,对粉丝挥手说再见。
车子启动了,在小路上快速往前移动,这个30多岁有女儿的男人忽然追着跑了起来。天空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孙芸回过头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视野中。
粉丝饭偶像,还是偶像饭粉丝?
每周六晚,在上海延安西路的佳都剧场里,工作人员换下戏曲演出的海报,布置起少女偶像的行头,摇身一变,这里成为粉丝翘首以盼的圆梦之地。
Idol School在这里一周公演一两次。黑色的封闭空间里,灯光映照在女孩们年轻的脸上,她们跟随热烈欢快的音乐,跳着整齐划一的舞步。观众席离舞台只有一米不到的距离,粉丝几乎可以看到台上偶像的每一个细节——哭泣时睫毛的闪动,跳错拍时神情的慌张,但更多的是不间断的灿烂笑容。
粉丝可以参加偶像的生日会,演唱会前互相猜拳,节日时收到装有偶像手写祝福的锦囊。不同于一般明星,在养成系偶像的模式里,偶像和粉丝的关系被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