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确幸,语出村上春树,微小但确定的幸福,是台湾近年来最流行的关键字。
上自执掌全盘行政事务的阁揆,下至文艺青年、贩夫走卒,从是否连续放假,小到饮食、求职、生计、买手机,在台湾,莫不以小确幸为判准而自许。也难怪,在这充满挫折的灰暗时代,能握在手中、确定保有的幸福,无论大小、何尝容易?
是以也少有人愿花力气去钻研小确幸该如何界定,就像个完美的广告文案,能让人望文生义而激发认同,足矣。
的确,小确幸可被视为对大时代、大环境无能为力的反动;尤其面对迅速变化、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趋势,个体难免会把精力转移到对内在世界、微观层次的关注,让自己更容易满足。
试想,与其寄期待于不可知的未来,何不珍惜身边触手可及的点点滴滴,即便一花一木、一茶一饭的感悟与幸福?
这种对外在世界的漠然疏离,以及对内在世界的忘情追逐,往好处想,是种返照自身的观察方式,对构成生活秩序诸多细微之物,事事关心,将人世间的务实性转嫁到生活哲学上,从门前小花、绿地、大树;到漫步山径小路;炎夏里一杯啤酒、一杯咖啡;异国风味的冰淇淋;台风天多放一天假;自食其力地打豆浆、做面包;在阳台种菜,不一而足;终归是独善其身,而以知足作收。
但这种从个人主义出发而自扫门前雪的念头,却难免画地自限,一窝蜂地沉溺于生活微小细节,合理化追寻实时消费的愉悦。甚至为了在剧变中寻求不变的支点,揽镜自怜,病态地追求那种纤细、苍白而日渐衰败的美学观。
自然,对小确幸的寄托也表现在对往日岁月、记忆的投射上;从老屋、老树到老味道,对美好昨日的追想,怀旧的氛围,其实是在镜中世界建构起对现实生活的想象,不但很有旧时代托古改制的味道,更反映在转瞬变化的现实世界,那种畏惧与排斥改变的期待。
也因此在以美食、小吃为生活重心的台湾,才会发生知名餐饮连锁店胡须张卤肉饭,因为成本考量,打算把招牌卤肉饭由一碗11块人民币涨到13块一碗,却遭媒体、网民连番砲轰,扬言杯葛,不得不临时叫停、老板出面道歉的新鲜事。
没错,同样作餐饮生意,台铁排骨便当10来年冻涨,不过是以卤汁和碎肉浇在白饭上的卤肉饭,想涨过排骨便当不说,还忘了自己是“自劳动阶层”的身分,一如反对者言,更该“保留过往贫穷人家能用最少钱,吃得到最饱足食物”的特色。换言之,这番“卤肉饭就该便宜”的诉求,对大多数台湾民众来说并不陌生,而是所谓台湾夜市文化的体现。
作为台湾定义下的庶民美食,就是要用便宜的铜板价,在喧扰杂乱的环境里,品尝深具怀旧滋味的传统味道,增一分则太多,减一分则太少;民以食为天,小确幸便在这品尝庶民美食的过程中诞生。也因此常见到原本脏乱的夜市改建,却遭连番质疑失了原汁原味的论战。
尤其不同于日系小确幸发源自自我定义的幸福,强调个人经验的独特性与自我占有。台湾社会对小确幸的理解,更偏向让集体满意、分享共同经验,很有些集体主义的味道。
是以,任何试图涨价、改变用餐环境,甚至质疑口味的说法,都可能被视为罪大恶极的攻讦。试想,既已是最微小而确定的幸福,又哪容得上半分批评与质疑?岂不是对庶民、劳苦的蓝领阶级的诋毁与冒犯?
只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又要便宜、冻涨,又要维持美食口味,这样的想法说来诗意,却岂非与市场供需法则背道而驰?
生意人将本图利,价钱动不了,什么东西又都不能涨,业者再怎么用心,也不可能打破这个屋顶。想维持利润,就只有往原料成本动脑筋,改用次货、重组肉、低劣油品,添加化学药品迷惑人的口感与味觉,加辣、重咸、重油,掩饰食材与做工缺陷,那样不是成本考量?
是以上游供应商黑心供货固然可恨,但这种以低价取胜、自我感觉良好的饮食文化,虽披着良善的外衣,却酿成了上下交相贼的乡愿气氛,又象是种不断自我催眠、自我肯定的心理建设。
这才是真的邪恶潜藏在人性良善之中;到头来,台湾也从不是食品安全毫无问题的乐园,问题是否爆发,端看何时揭开潘朵拉的箱子。虚无飘渺的小确幸,终究拧不过现实的经济规律。握在手中的乐活、小确幸,也不过如同沙砾般、迟早一颗颗从手中滑落罢了。
这便是小确幸的大不易。
时代在变、世界在变,没甚么东西能抵御时间淘洗而确定不变;也别提甚么关起门来自己过个小日子,因为小国寡民的认知早成昨日黄花,看似确定存在的事实,如今都被包在全球化浪潮中,随全球经济版块冲击,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时代来了,谁都无从自外于此。
光就食品而言,黑心油品可以绕了几个弯,从不同国家辗转进口,让一瓶油只看得见纯净的表项,却摸不清个中底细。就算对食物成品万念俱灰,绕个弯学人买有机蔬菜、自行发面包、榨油、擀面条、磨咖啡,却还是摸不清过程中有无污染、有无基因食品。
接二连三卷入“黑心食油风暴”的台湾顶新集团,抛出了持有的台湾第一地标——台北101大楼37.17%的股权
到头来,连自己也都无法相信;失去了自我感觉的基准点,又何来确幸之有?
这似乎成了个套套逻辑,因外在世界的格局无法掌握,而有了小确幸的念头;但到头来,这些看似微小的幸福,乃至于个人的命运,又有谁脱得开大局的掌握?小确幸,不过自我麻痺罢了。
但越是沉溺于小确幸,越关注己身在当下的直观体验,越容易强化自我中心的色彩,自欺欺人地推动这苍白的社会去执行更多的小确幸。
尤其经历过富裕世代的台湾,面对当下的挫折、经济与房产泡沫,甚至中国崛起的相对剥夺感,庞大而虚幻的愿景已无法带来感动;看不见未来的个人,为化解内心无力与不安,越倾向维持现状,把此刻美好经验极大化为看似永恒的存在,这便是小确幸在台湾大行其道的原因。
这种小确幸看来理所当然,却又不得不然,为说服自己仍活在足以安身立命的幸福空间中,往往选择省略时间量度,甚至时时刻刻去历史化,去道德化,造成集体视野上刻意的留白与窄化。即便靠着怀旧、历史的外装酝酿氛围,也不过是片面期待时间凝结在自我想象的过去。既然危机与乱局无从摆脱,不如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