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三更不归梦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收录于话题#世相故事34个
我曾经以为，母亲拒绝去医院的原因，是因为她执拗不服输的性格、是害怕给子女添麻烦、是担心医生乱开检查项目、浪费冤枉钱，现在想来，这些都不是原因，也都是原因。母亲是最了解自己身体状况的人，她会在尽量少麻烦子女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的照顾好自己，就像她常对我说得那样：“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
”
我至今不明白，我的母亲为什么如此排斥去医院体检这件事。
去年春节，高中同学聚会的饭桌上，同桌老薛在我耳边低声抱怨：“唉，老妈不肯去体检，怎么劝都不听！”我随口安慰了几句，心里暗自庆幸——虽然我的母亲也不喜欢去医院，但社区组织的退休职工体检活动却是年年参加的。卫生院的条件一般，能检查的项目也不多，但每年准时寄到的体检报告单却让我安心了不少。
我原以为母亲在体检方面拥有不同于其他中年母亲的“先见之明”，万万没想到，老薛的烦恼没多久就“传”到了我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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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是一位打扮时髦的独立女性。小时候，别人家的小朋友总是十分惧怕班主任开家长会，而唯独我例外——不为其他，只是因为在那一天，我的母亲永远是整个会场中最亮眼夺目的一位家长。
母亲的衣柜里总是挂着各种各样高品质的套装，尤其是那件抹茶绿风衣——当母亲穿着它站在家长会会场门口时，我至今记得全班同学羡慕的眼神，藏都藏不住。
但这也仅仅是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随着年龄上涨，中年发福的母亲小肚子越来越大，原先那些对身材要求极高的时髦套装，渐渐变成母亲衣柜里吃灰的摆设。
如果只是身材走样要面子，这还不足以让步入中年的母亲如此排斥医院体检，关键就在母亲极其要强不服输的性格。在母亲的人生字典中：没有人能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儿。
我的母亲年轻时个人能力突出，在一次国企改制大浪潮后，离职的母亲开始创业。当时她的手头只有几百块存款，一个人坐凌晨的黑车来回跑南通叠石桥家纺城做市场调研，路边一顿5块的豆浆油条就是她一整个白天的饭量——因为当时的她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
创业的艰辛，磨练出母亲不同于一般女性坚韧的毅力与性格。
也许正是她不服输的个性，我们的家纺店竟然在当时极不景气的经济环境中逆势开起来了。为了扩大经营范围，母亲夜以继日的研究经营模式、产品渠道、促销宣传，家纺店的规模越做越大。就在生意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母亲在一次日常货物搬运时不慎从扶梯摔落，腰折了。
母亲的腰伤很严重，当地医院直接建议请上海的专家来做手术。在切掉腰椎上一块1/3大小的骨头后，母亲一个月后出了院，在家卧床静养，医生再三叮嘱今后不得再拎重物，不能再干重力气的活儿。
但母亲不服输，躺了半年后，家纺店又开张了。
为了方便母亲术后的恢复，我在柜台后面放置了一把折叠躺椅，方便她缓解在店里久坐对腰椎造成的负担，却没想到因此加重了另一健康隐患。
母亲的腰上动过手术，很多瘦身的剧烈运动都不能做。腹部脂肪的堆积，加上久坐的后遗症，常常导致母亲吃进去的食物不能消化，腹胀十分难受。我担心母亲的肠胃问题出问题，几次提出去医院做个肠镜检查，没想到一向积极配合社区体检的母亲，执意不肯去医院。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不用你瞎操心。”
每每在饭桌上谈到这个话题，我们总是不欢而散。
母亲虽然拒绝去医院，但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比较上心的。
腰椎不好，她会在家里常备钙片和维生素D；秋冬天气阴冷潮湿，她通过小视频了解到加热盐袋可以垫在腰后保暖防潮，一口气从网上下单了三件，分别安置在家里的客厅、阳台与卧室；出门腿脚不利索，她托我在药店订购了几大包“代温灸膏”，出门提前在保暖内衣里贴好，以便随时保持关节良好的状态。
这些长期困扰母亲的老毛病，在她养生的生活方式下，倒也逐渐好转了不少。甚至我有好几次感冒、腹泻的预兆迹象，也能因母亲的提前发现，被及时扼杀在摇篮里。
“早上起床听见你在房间打了个喷嚏，一会出门前把这两颗维C吃了啊！”我在感叹母亲料事如神的厉害之余，心里逐渐有了一个猜测——母亲不愿意去医院的原因，会不会是觉得保健品可以代替呢？
了解到母亲的喜好后，我在之后的几个月内购置了不少“养生产品”讨她欢心——泡脚桶、局部按摩仪、维C咀嚼片等。母亲收到这些礼物时，总是笑得特别开心，尤其是当我把最新款的芝华士按摩沙发搬进家门后，她当晚就在上面连续做了4个疗程，整整两个小时没下来。
母亲对养生产品的“狂热”依赖，让我欣慰之余，又有些担忧——虽然这些产品可以缓解母亲的状况，但去医院体检这件事却依然提不上日程，这不禁让我对母亲在养生产品上“持续消费”行为越来越有微词。
“哎！还是知足吧！我妈最近也沉迷各种海外保健品，什么牡蛎浓缩片啊叶黄素啊，隔三差五往家里寄，可医院就是不去。我一开始也被烦得不行，后来突然想开了，你猜怎么着？”
老薛听我唠唠叨叨抱怨了一通后，在电话那头语气轻松地嚼着薯片：“你是没看见，我妈这些天整个人精气神都好多了！以前她退休在家，不是在沙发上追剧，就是在厨房里做饭。现在她有了养生意识，还会常常提醒我这个睡前不能多吃，那个要搭配什么一起吃。要我说啊，买点养生品、按摩椅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她们不肯去医院，有行动总比干耗着强啊！”
老薛觉得人到中年难免有股执拗劲儿，不能对着干，得慢慢引导。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虽说母亲的转变是一个好方向，而我却心里始终牵挂着去医院体检的事儿，时不时地要在母亲面前唠叨两句，次数多了，双方沟通的语气越来越生硬，我和母亲的关系也渐渐受到了一些影响。
就在事情即将愈演愈烈之时，母亲摔了一跤，伤了膝盖。我接到电话后，连忙赶到了医院。
“没什么大碍，回去后的头几天膝盖少用力，养着就好。”医生熟练地开了药方让我去抓药，我看了看坐在一旁异常安静的母亲，走出了就诊室。
母亲的左膝盖上有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有些地方甚至透着些许黑紫色。包扎的护士告诉我，那是因为母亲的年纪大了，膝盖的淤血不像年轻人那么容易散去，她刚刚按照医生的嘱咐，给母亲抽掉了整整一针筒的淤血，“回去后膝盖一定要注意保暖，不要着凉。”
我沉默地站在药房门口排着队，心里一阵酸楚。
我想，也许母亲坚持不愿肯来医院的原因，是害怕给我添麻烦吧。
清点完毕所有的药后，我拎起袋子往回走，迎面撞上一个急匆匆的身影。
“诶？你怎么在这儿啊？”我稳住身形一看，老薛正扬着她的大酒窝冲我龇牙咧嘴的笑着。
我们在挂号大厅的座椅上聊了一会。原来老薛今天是陪母亲来拿体检报告的，说到这里，她一脸高兴地朝我挥了挥刚拿到手的纸质单子：“都说了可以邮寄，我妈非要亲自来拿，担心得不得了。”
“阿姨怎么突然愿意来体检了？”报告上除了个别指标有些箭头，其他基本一切正常。我对老薛母亲态度的转变很是好奇，忍不住追问起来。
“还不是因为邻居家的张阿姨！”提起这事，老薛一脸唏嘘，“上个月末，张阿姨突然被查出来肺癌晚期，没几天就进了ICU。我妈平时和她走得近，俩人没事经常在小区里一块晒晒太阳，唠唠嗑。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我妈实在被吓得不轻，用她自己的话说：‘这好端端的一个人，能吃能睡，怎么就突然得癌了呢？’”
没聊几句，临近饭点，想到还在就诊室外等我的母亲，我简单和老薛聊了几句就道了别。
回到就诊室外的走廊，母亲仍然安静地坐在门口的靠椅上。我看着母亲裸露在外淤青的膝盖，缓缓走近，心里辗转反侧，忍不住再次开口劝道：“妈妈，今天咱们人都在这儿了，就趁着这次机会一块做了吧，好不好？”
母亲闻言一阵沉默，她慢慢仰起头，盯着走廊上方不停闪烁的白炽灯瞧了许久，就在我以为又要被拒绝时，她的嘴角向上微微抿了抿：“下个月吧。”
母亲决定去医院了。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趁着她主意未改，我一鼓作气，马上预约了近期最快的体检日期，日期定在下月中旬。
一切本该顺顺利利，万万没想到，才从医院出来没几日的母亲，在体检预约日的前一周又一次进了医院。而这一次，她直接被送进了手术室。
“你的母亲便秘出血严重，我们需要尽快安排手术，请你马上来医院一趟。”
我又一次火急火燎地冲到了医院的急诊室。主治医生一身白大褂，口罩下的神情严肃得可怕，跟我简要说明了母亲的情况：“患者拉血情况非常严重，出血量初步判定20%以上，目前已出现血压下降、四肢湿冷的症状，我们初步判定是混合痔的可能性较大，建议立即手术切除。”
“直接手术？你们确定只是痔疮吗？”母亲便秘出血的症状已有多年，但她一直坚持是不用在意的“小状况”，几次关心都被敷衍了过去，我也就遂了她的意思，不再多问。如今医生跳过检查、直接手术的决定，严重程度显然超出了原先的预估，我不禁有些心慌。
“我们理解您的顾虑，但目前患者的情况不太乐观，做不了正常的肠镜检查，无痛的项目就算加急安排，最快也只能在下周一的早晨，并且还不能保证一定能排上。而按照目前的出血量，恐怕患者等不了这么多天了。”
“你们有几成把握？”
“九成以上。”对方的语气很坚定，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给我直面现实的力量，“术后如果恢复顺利，我可以帮你们安排一次无痛肠镜检查，但时间至少在半年后。”
“直接手术吧，我没事。”走进病房，母亲的左手已经挂上了点滴。我沉默地在病床一侧坐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想说些什么，又怕说错什么。
“别担心，医生都说了，就是个小手术，不值当你特意请假跑出来。”母亲语气温和，伸出右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不会是什么大毛病，只是情况严重一点的痔疮罢了，咱们早点结束早点回家。”
我抬眼仔细瞧了瞧眼前的母亲——整整一天的大量出血，让她此刻的脸上气色全无；许是止痛药剂过了时效，她的眉头轻轻地蹙起，像是一条拧了许久的结，在额头的正中央留下了几条浅色的印记；嘴角却是微微上翘着，眼神里透着温柔释然的光。
我想，我该相信母亲一次，或许她才是最了解自己身体状况的那个人吧。
在母亲的坚持下，我听从了主治医生的建议，签下了手术同意书。
手术历时一小时，当躺在手推床上的母亲被护工推出手术室外时，我的心仿佛一颗在空中悬浮过久的铅球，终于安稳落地。
母亲术后恢复得很快，住院的第三天，老薛拎着一篮子香蕉苹果来医院看望母亲。
和我嬉皮笑脸地打闹了一通后，她一边削着苹果，一边半开玩笑地向母亲劝慰道：“阿姨，医院还是有用的对吧？这日常的体检呀，咱该做的呢还是得做，您看阿元（我的名字）这次可是被吓得够呛呢！”
母亲笑了笑，没有答话，神色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悦，但仔细看她的神态，依然是从前不赞成的模样。老薛无法，只得拍了拍我，朝我挤眉弄眼了一阵，大体意思是“姐姐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送走了老薛，我回到病房，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坐起了上半身，鼻梁上还架着一副老花眼镜，像是在仔细研究着什么，认真的模样竟连我回来都没有发现。
我悄悄走近，躲在洗手间半开的门后边，听到母亲正在一字一句地读着住院期间的明细账单。当念到“床位费一天100元”时，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咕哝了几句“真贵”。
原来，母亲坚持不肯来医院的原因，是为了省钱啊。
的确，现下的医疗项目动辄大几百，有时仅仅一个普通的感冒发热，也能在一夜之间花费掉一个普通打工人成百上千的金额。而现坐门诊的医生，多半是缺乏临床经验的小年轻，只能依靠频繁的检查确保自己药方的正确率。繁琐的就医方式，让原本心神俱疲的患者望而却步，许多病人常常选择自己扛着，实在不行了，才会急匆匆地跑到医院去挂急诊。
我想母亲亦是如此。
我以为自己终于理解了母亲不愿来医院体检的真正原因，但她出院前的一番话却让我产生了新的思考。
“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医生。”也许是因为这次仓促的手术有惊无险，母亲开始重新思考医院体检的意义。回想这几个月的争执，为了劝服彼此，我们甚至一度发展成剑拔弩张的关系。收拾完日常用品后，母亲面向窗户在床沿坐下，讲下了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的一段话。
“就像天冷了要添衣，肚子饿了要吃饭，我们要学会倾听自己的身体。同一种药，对某个人的症状效果明显，用在我身上也许毫无用处。这些对自己身体的了解，应该是我们的义务，而不是医生的。有些人会因此责怪医院黑心，乱开检查项目，其实啊，这都是因果循环，如果我们十分了解自己的身体，怎么会默许着对方随意开药方而不敢坚持拒绝呢？”
“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也为我操了不少的心。但是阿元，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年纪大了，有些小毛小病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体检是很重要，基础的几个大项目我也每年在做，但妈妈不希望你在外面听风就是雨，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妈妈的身体，妈妈心里有数。真的有情况，一定会主动就医的。”
母亲说完后，没有急着要我的回答。我抬眼望去，窗外的夕阳从树影间洒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温柔而坚韧。
我曾经以为，母亲拒绝去医院的原因，是因为她执拗不服输的性格、是害怕给子女添麻烦、是担心医生乱开检查项目、浪费冤枉钱，现在想来，这些都不是原因，也都是原因。母亲是最了解自己身体状况的人，她会在尽量少麻烦子女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的照顾好自己，就像她常对我说得那样：“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好好说话，专心爱她。
出院后的母亲在家躺了一周，食道消化问题比术前好了大半，尽管术后的检查安排在半年以后，但母亲日渐通畅的排便能力，让我安心了不少。只是近日连绵不断的阴雨天让母亲的膝盖越来越不利索，常常在半夜隐隐作疼，连吃了几天的钙片和维D也不见好转。老薛知道情况后，立马发来一个购物链接。
“我妈最近在吃这个软骨素，针对腰腿疼痛有奇效，夸了好几天呢！你快给阿姨试试！”
眼瞅着对方一连串催促搞怪的表情包，我不禁对自己竟开始考虑“为母亲买保健品”这件事有想法有些哭笑不得。厨房传来一阵热油下锅的炒菜声，我抬眼向前望去，玻璃移门内的母亲正背对着我站在灶前，左手托着腰。恍惚间，我摇头笑了笑，心中恍然间似乎放下了什么执念。
一阵饭菜香中，我复制下老薛发来的产品链接，打开了淘宝界面。
原标题：《执意不肯去医院的中年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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